沈園的西廂房浸在梅雨季的潮氣里，雕花門楣上的金漆早已斑駁成鱗片狀。蘇晚意踩著竹梯攀上橫梁時，嗅到椽子間沉積百年的沉香味混著新鮮白蟻蛀粉的酸澀。

“東北角第三根櫞子。“陳工在下方舉著強光手電筒，“就那塊雕著纏枝蓮的雀替。“

濕漉漉的日光從殘破的明瓦透進來，晚意看見雀替背面覆著層蛛網，蛛絲間黏著幾片褪色的金箔。她戴上手套去拂，指腹突然觸凹凸到的刻痕——是兩行蠅頭小楷，被蟲蛀的縫隙割裂成殘句。

『…酉年…未時…西角門…』

“蘇老師當心！“竹梯突然晃動，陳工的驚呼混著梁間棲鴿撲棱聲炸開。晚意抓住櫞木的瞬間，腕間的海藍寶石手鏈勾住了雀替邊緣，細鏈崩斷的脆響驚得塵埃四散。

寶石墜子滾過橫梁縫隙時，她瞥見木紋深處閃過金屬冷光。強壓著心悸摸出內窺鏡，鏡頭里赫然是半枚生銹的黃銅鑰匙，卡在承重柱的燕尾榫卯間。

“找著了？“沈硯舟的聲音從身后橫廊傳來。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苧麻襯衫，衣擺沾著幾點朱砂，像是剛從哪個佛寺回來。

晚意將鑰匙收進密封袋，竹梯吱呀作響：“沈總對自家祖宅的構造倒是陌生。“她故意把“自家“二字咬得重，瞥見他袖口露出的檀木佛珠串——108顆珠子中間夾著枚翡翠螭龍扣，正是春拍那日他衣襟上的飾物。

沈硯舟接過密封袋對著天光端詳：“蘇小姐可知這把鑰匙本該在什么地方？“他突然轉身走向回廊盡頭，皂角靴踩在龜裂的青磚上，“令祖父有沒有提過，沈園戲臺底下有間冰窖？“

雨前的悶雷碾過屋脊。晚意望著他背影沒入陰影，恍惚看見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祖父抱著襁褓中的她沖進沈園偏門。記憶里也有這樣的皂角氣息，混著血腥味從地磚縫里滲出來。

冰窖鐵門上的西洋鎖已經銹成青綠色，鎖孔紋飾卻是蘇州碼子的變體。沈硯舟將鑰匙插入時，晚意注意到他尾指在抖，佛珠磕在鎖面上噠噠作響。

“這是宣統年間德國造的復合鎖。“她舉起強光手電，光束掃過鎖身暗刻的八瓣蓮，“要配合密碼轉盤才能…“

“丙寅、庚申、壬午。“沈硯舟突然報出串天干地支，轉動密碼輪的手指快得驚人。鎖芯彈開的瞬間，陳年冰霜的氣息裹著紙灰涌出來，嗆得人睜不開眼。

手電光柱劈開黑暗，照亮滿地散落的賬冊。晚意撿起半張焦邊的《申報》，民國二十五年四月十七日的頭版在霉斑間浮現：『滬上金融巨擘沈氏注資吳門造辦處，振興傳統工藝...』

“蘇小姐看這個。“陳工突然在角落驚呼。他舉著的琉璃燈下，半截斷劍泛著幽藍，劍格處嵌著的貓眼石裂成蛛網狀。晚意湊近時嗅到若有若無的火藥味，劍身暗刻的螭紋竟與沈硯舟佛珠上的翡翠扣一模一樣。

沈硯舟用絹帕包住劍柄：“1936年沈家滅門前夜，護院教頭帶著這把劍失蹤了。“他突然將劍鋒轉向自己，“知道為什么劍刃有七道血槽嗎？“

冰窖突然陷入死寂。晚意聽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耳膜，直到窖頂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陳工的手電筒光束掃過通風口時，一只黑貓的金瞳在鐵柵外閃過。

“沈總！“項目經理舉著平板電腦沖進來，“文物局要求暫停施工，他們檢測到地磁異常…“他的聲音突然卡住，眼睛直勾勾盯著斷劍，“這…這不可能…“

晚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平板屏幕上是地質雷達成像圖——冰窖正下方十米處，赫然呈現著個規整的長方體空洞，尺寸恰似一具楠木棺材。

雨點終于砸下來時，沈硯舟正蹲在冰窖東南角。他用手帕擦拭著青磚上的污漬，漸漸露出個陰陽魚圖案：“蘇家祖上在造辦處管金玉作，應該認得這個標記？“

晚意渾身血液突然凝固。那是祖父教過的暗記，用砣具在器物不顯眼處碾出太極紋，專為宮中御制器物所用。她摸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鏡片下的陰陽魚左眼處，藏著個針尖大的“蘇“字。

雷聲震得冰窖頂落下簌簌灰土。沈硯舟從懷里掏出個錦盒，掀開黃綢竟是半塊羊脂玉佩：“和蘇小姐手鏈上的寶石，可還般配？“

晚意倒退半步，腕間殘留的鏈扣刺痛肌膚。那日墜入梁間的海藍寶石，此刻正嵌在玉佩斷裂處，水色與脂白交融得天衣無縫。玉佩背面的鎏金紋路拼出完整螭龍，龍尾處鏨刻著生辰八字——正是她身份證上的日期。

“令尊沒說過嗎？“沈硯舟的佛珠擦過她手腕，“蘇家與沈家的婚約，從宣統元年續到今日。“他指尖劃過玉佩裂痕，“就像這冰窖，藏得住陳年舊雪，藏不住活人氣息。“

暴雨傾盆而下，淹沒了陳工打電話的焦急聲音。晚意握緊半塊玉佩，突然想起昨夜修復的民國婚書。泛紅的宣紙上寫著“沈蘇兩姓聯姻“，落款日期是1936年臘月廿三——沈園滅門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