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色交割單

2019年3月18日凌晨1:47，中銀大廈43層超白玻璃幕墻割裂著香江夜色。

陸沉舟扯松阿瑪尼領帶，21:9曲面屏的冷光在他金絲眼鏡上流淌著道瓊斯的綠色瀑布。辦公桌的狼藉中，泛黃的1992年真空管紅馬甲交易員證件斜插在《中國證券市場制度變遷研究》扉頁，壓著半盒撒落硝酸甘油片的深發展股票交割單。

“陸經理，君安并購案的對賭協議......“實習生的尾音凍結在喉間。她看見這個三小時前剛在陸家嘴金融峰會演講的男人，此刻右手正深嵌在左胸肌里，指節泛著死白。

視網膜殘留的最后數據顯示：滬深300當月合約IC1903在-11.62%處凝固，客戶保證金缺口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176，423，598.47元。當他伸手去夠藥瓶時，碰倒的相框在紫檀桌面綻開冰裂紋，玻璃碴穿刺著2015年的畢業合照，照片中那個舉著博士論文的青年在殘影里露出獠牙。

黑暗中收報機的咔噠聲溯光而來。

1983年4月11日，西關趟櫳門漏進的陽光里浮動著嶺南煙絲。

陸沉舟在銹跡斑斑的水煙筒旁驚醒，左手保持著握鼠標的神經記憶。發霉的天花板垂下1957年產的鉆石牌吊扇，轉動時在墻面投下鐵柵般的黑影。墻皮剝落處露出半截《羊城晚報》，頭版鉛字赫然：“首鋼試點利潤留成制！周冠五強調經濟體制改革新突破！“

“衰仔！“門外飛踹震得滿洲窗咯咯作響，“夠鐘還錢啦！“

記憶如泄洪閘開啟。這具軀殼的原主在長堤大馬路的蠔殼賭檔里，把祖傳青磚大屋押給了和勝聯堂主明哥。陸沉舟踉蹌撞開五斗柜，抽屜里幾沓“欠銀伍仟圓整“的債據下，竟壓著撕毀的1954版《政治經濟學教科書》。

破門聲驟停。

門縫外，三個黑膠鞋正碾著父親的卡其布褲腿。刀疤臉的馬仔將蝴蝶刀插在趟櫳門縫：“明哥要收你間唐樓當馬欄！“

陸沉舟太陽穴突跳如心電圖。五千塊在這個年代堪比天文數字，但他腦中的時光磁帶正倒帶回1984年飛樂音響首發、1988年深交所開市鐘鳴、1992年認購證狂潮——而此刻被按在地上的老人，三十年后的工商檔案顯示其創辦了廣州首個十萬級牛仔褲代工廠。

“且慢！“他霍然推門，扯下墻上紅漆木框的日歷，在背面畫出詭異折線：“今晚八點沙面碼頭——告訴明哥這可是深圳特區的第一張財富密碼。“

暮色中的白鵝潭泛著柴油彩虹，明哥的東風140卡車碾過滿地蠔殼，驚起棲在疍家船桅上的夜鷺。

“后生仔，“明哥摩挲著銅制Zippo上越戰徽章，“你知唔知吹水要割舌？“火光亮起時照見脖頸紋身——不是尋常的龍虎斗，竟是關公讀《春秋》的暗紋。

陸沉舟在引擎蓋鋪開連夜手繪的《深圳經濟特區總體規劃（1982-2000）》，月光描摹著他用紅藍鉛筆標記的上步工業區2.5平方公里規劃網：“這里現在是魚塘，但下個月市政工程局就會啟動六通一平。“他指尖劃過福田八卦嶺，“兩年后深南大道貫通，五年內華強北電子市場會取代羅湖成為深港貿易樞紐。“

“下周外經貿部會發布《關于加強'三來一補'業務管理的暫行規定》“，陸沉舟篤定地說道，“索尼正在為產業轉移選址，而特區管委會已承諾將上步工業區2號地塊作為電子產業孵化園。“

明哥的蝴蝶刀突然嵌入卡車擋板，刀柄纏著的降落傘繩還在震顫。陸沉舟卻摸出半張《特區建設報》，頭版頭條被紅圈標注：“梁湘市長宣布加快福田中心區開發“！下方手寫體密密麻麻：“1983.8深圳第一塊商業用地拍賣 1984.5深南大道開工 1985.12華強電子大廈封頂”

“這二十臺解放卡車現在運的是電子元件，“陸沉舟沾著柴油在車廂板書寫，“三年后運的是深寶安的股票憑證。“暗紅的柴油字跡恰停在“000009“的證券代碼上。

集裝箱陰影里突然傳來扳機聲。五名馬仔的五六式沖鋒槍口在月光下泛著藍光，這種本該出現在對越前線的武器讓陸沉舟寒毛倒豎——他想起明哥在港澳水路走私軍火的傳聞。

“三年前蛇口招商局搞'四分錢獎金改革'被叫停時，“陸沉舟突然提高聲量，“袁庚主任在簡報里寫'要殺出一條血路'——這句話三個月后會出現在《人民日報》頭版！而現在，上步工業區的地價是每平米80塊。“

刀疤臉的槍管忽然頂住他后腰，但陸沉舟抓起一抔珠江泥沙：“三年后同樣的地價后面要加三個零！屆時和勝聯要么繼續在碼頭卸走私香煙，要么用這二十臺卡車成立深圳首個民營物流集團——就像香港霍家在葵涌碼頭那樣。“

明哥忽然用槍管撩開中山裝下擺——腰間五本不同顏色的特區通行證在月下泛著幽光。這個走私皇帝比誰都清楚，去年深圳GDP增長速度是香港的三倍。

“明早六點，“明哥甩出的紅雙喜擦過陸沉舟耳際，“我要在東莞太平廠倉庫看到林威廉的奔馳W126。“他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義齒，“否則你父親的骨灰會撒在寶安機場跑道——那里五年后要用三千噸炸藥炸山填海，很適合奠基禮。“

當卡車的紅色尾燈消逝在深南大道胎痕中，陸沉舟顫抖著展開掌心浸透冷汗的紙條。那是模仿袁庚筆跡的蛇口建設藍圖，落款日期1981年11月18日——他賭對了明哥辦公室墻上那幅裝裱的蛇口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江面陰影中，穿三接頭皮鞋的腳步停在集裝箱轉角。國務院調研組組長的金星鋼筆在月下劃過陸沉舟的背影，記事本上新添的批注力透紙背：“重點關注深圳民間資本代表——陸姓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