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見唐鐘峻表了態，也不再遮遮掩掩，可語氣似乎有些復雜。

“嘿嘿，陳兄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鎮妖軍上上下下那么多軍漢，大節也許不虧，但要事事齊心也是天方夜譚。”

“就拿鎮妖軍大營來說，分為驍騎營和中軍營......”老黃撇撇嘴，心里似乎有些郁氣，往車外吐了口唾沫：

“當然咯，還有那個事事爭先的督軍院。”

“至于這驍騎營嘛......自然就是打打殺殺，刀光劍影，上能千里奔襲斬妖魔首級，下能鋤奸伏佞還一方清明，就這樣天南海北的闖蕩，逍遙縱橫。”

“而中軍營確實清閑些，但每日喝茶坐班，同木牘書卷打交道，屁股不得坐銹了嗎？”

說到后頭，悄摸摸打量了陳淵一眼，繼續說：“可不像咱這樣無拘無束，閑了勾欄聽曲，可沒人管著咱們。”

呂昌正在旁邊撓撓頭，小聲嘟囔著：“切，說的好聽，不也被唐大人揍的五迷三道的......”

老黃眼里騰起不善的目光，嚇得這小子打了個哆嗦，只好強自解釋道：“男人嘛，只要適度就沒問題，不管怎么說，我們驍騎營還是不錯的......”

看著他自夸的模樣，陳淵也明白過來，突兀問了一句：“那......那驍騎營走南闖北，不得經常遇上妖魔？”

提到這，氣氛突然有些凝重。

老黃心里清楚，驍騎營沒他說的那么光鮮，更像個收拾爛攤子的。

其實憑陳淵的功勞，想調去哪個大營都不算難事。

他想起此前陳淵以性子坐不住為由，婉拒了錢安海，但他估摸著......也是那個狗貨拿鼻子看人，少年心性被點著了，才說出來氣話。

中軍營畢竟清閑悠哉，少有生死危機，這種小年輕恐怕很難不動心。

反正不是去督軍院就行......

眼見老黃面露躊躇，唐鐘峻反倒顯得灑脫，看著陳淵輕笑道：“大家都互稱兄弟，肯定沒有隱瞞的道理，咱驍騎營吃的就是砍妖魔的這碗飯......說不危險那就是放屁。”

又扭頭看向氈帽男子，說道：“老黃，把你帽子取下來。”

老黃猶疑了片刻，精瘦的胳膊探向頭頂，輕輕取下氈帽。

下一刻，別說是吳啟或者呂昌正，連陳淵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嚇到你們了吧？”

“其實當年我也是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可惜......”老黃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語氣卻很輕松：“不過怎么樣？我老黃還是有兩分福運的吧，當年那頭大妖一爪子劈下來，我都以為要完了。”

“沒想到啊，老子人硬命更硬，鬼門關都爬回來了。”

“話說我也舍不得死，紅兒、青兒還有杏兒都在等著我......”

老黃就是這樣，任何嚴肅的話題從他嘴里蹦出，似乎都會變了味。

對他這不著調的模樣，唐鐘峻這次少有的沒吭聲。

陳淵看的仔細，心中悚然一驚。

氈帽下是道猙獰的疤痕。

一路從天靈蓋延伸而下，覆蓋脖頸，入了衣領內側，似蜈蚣爬行一般丑陋。

好似要將整顆頭顱剖開！

也正是因為那道傷痕，老黃的頭發亂糟糟的，東缺一塊西少一塊，顯得極其滑稽。

可他模樣豁達，似乎毫不在意，嘿嘿笑道：“所以啊，驍騎營就是這么一個地兒，看陳兄弟你自己抉擇了。”

陳淵思緒翻騰，看著那張樂呵呵的臉，心里莫名有些發堵。

他本來就打算留在驍騎營，對他而言，混跡衙門就等于慢性死亡。

狩殺妖魔獲取香火點，這才是他的力量根本。

如果失去了這個途徑，不提他的“天資卓絕”是否會被拆穿，連那些得罪過的妖魔也分外棘手......

他總不能一輩子窩在鎮妖軍里吧？

只是現在的他......似乎更多了一些理由。

“既然都互道兄弟，難道我還會臨陣脫逃？驍騎營挺不錯的，我全聽參將大人安排就是。”

陳淵移開目光，一本正經的朝“唐參將”行禮。

旁邊的老黃猛一拍大腿，一副“我沒看錯你小子”的模樣，還湊到唐鐘峻旁邊，似乎是想邀功......

而后被人面無表情地推開。

他瞧著兩人臉上的笑意，心中竟也有些欣慰。

頭兒雖然來歷非凡，但在軍中......拳頭硬才是大道理！

這些年他跟著籌謀積淀，培植自家班底，可在天下大勢面前......仍然顯得孱弱非常。

像陳淵這樣的人才，他們巴不得統統收入彀中。

呂昌正用肩膀碰碰吳啟，給他傳遞了個眼神，悄聲說：“陳大人還真是了不得，到哪兒都跟個寶兒似的。”

吳啟同樣深以為然。

幾人一塊兒從縣里出來，可瞅著陳大人......他們早就難以望其項背了。

陳淵攬起門簾，遠處的風景讓人迷醉，車馬疾馳鼓動浩蕩風聲，吹在他臉上只是有些發癢。

天邊是成片的晚霞，輕歌曼舞般掩映群山，野鳥的影子悠然掠過。

如果不是身處亂世，這大好河山......

真是無端讓人心馳神往......

......

“義永縣偏僻，離江州城有些距離，不過咱緊趕慢趕，后日清晨必然可以抵達。”

車頂掛著一盞燈籠，從中滲出昏黃的橘光。

老黃掏出地圖，指尖點在上面某處位置。

吳啟和呂昌正被考校試煉整的夠嗆，早就扛不住，已經睡了過去，還發出輕微的鼾聲。

要擱平時，誰敢在外頭這般隨性？

都得苦熬著等到天亮！

不過他倆看得明白，在場的都是鎮妖軍精銳，似乎也輪不到自己操心安危問題，突然覺得這“新兵蛋子”的名頭還有些好處？

起碼他倆現在睡得極為香甜......

這時，老黃起身掀開門簾，鉆出車廂，還能聽到隱隱約約的交談聲。

“老馮，我來趕車，你靠邊兒歇息會兒。”

“成！”

另一個粗獷男聲答應的干脆，這方面他們早就有了默契。

看著閉目養神的唐鐘峻，陳淵突然想到什么，輕聲問了一句：“唐兄，你們來到義永縣，可知道泛舟翁這個人？”

這人先前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索性一并問出來。

“怎么突然提到那個孬貨？”唐鐘峻睜眼，似乎有些詫異。

陳淵輕笑一句，像是隨意言道：“這人膽大心黑，勾結妖魔，可惜在我手上逃脫了，如果任由他逍遙法外，那我恐怕也有些瀆職。”

“哈哈，我還以為是什么難題。”唐鐘峻不在意地擺擺手。

“陳兄弟不必擔憂，他早就被我等繩之以法，憑他的罪名......一顆人頭還不夠砍。”他臉上滿是厭惡，隨后卻倏地多出些怪異之色：

“不過其中還真有些值得說道的地方。”

“那泛舟翁倒有點身份，是龍棍門某位祖師的親孫子，得知他犯下了滔天罪孽，親自趕到軍中，不過那老頭也是個心狠的......”

“心狠？這從何說起？”陳淵心中微微發緊。

唐鐘峻回想著軍中傳來的信報，繼續說：“嘿，親手掌斃自己的孫子，你說是不是心狠？”

扭頭看了眼陳淵，發現對面之人有些沉默，似乎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陳兄弟放寬心，那泛舟翁多行不義必自斃，還能怪到別人頭上？”

下一刻，似乎是為了寬慰陳淵，他臉上浮現出冷厲的笑容，語氣森寒。

“如果龍棍門心懷怨憤，膽敢使出些鬼蜮伎倆，他們會明白什么叫大兵壓境！”

陳淵自然相信鎮妖軍的威懾力，大齊境內，幾乎無物不伏。

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身為龍棍門的祖師，想調查清楚自己與泛舟翁之間的糾葛......實在太過容易。

那老頭高低也算是江湖前輩，他真能咽下這口氣？

陳淵本能的不相信。

所謂掌斃親孫子，更可能是為了洗清關聯，特地做給外人看的，不然難保有人會借機生事。

至于他心里是怎樣的滔天巨浪，那就無從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