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吵翻天時,我在凡爾賽宮看見了我的結婚照
“娟子!快回來!熱水器又漏了!”老爸的咆哮穿透手機,“你媽非說是我扳手砸壞的!”
“胡說!明明是你買的雜牌貨!”老媽尖利反擊,“我在希爾頓給張總講重疾險方案,別煩我!”
我盯著佛羅倫薩老橋的落日,把手機調成靜音塞進包底。背包里《傲慢與偏見》書頁間,夾著離婚協議書復印件——像塊十年未愈的疤。
三天后,凡爾賽宮。導游指著《拿破侖加冕》:“看,約瑟芬皇后這忍辱負重的表情……”
畫中皇后側臉線條,竟與我壓在箱底的婚紗照驚人重合。當年金夫人攝影棚里,前夫也這樣按著我肩膀說:“笑甜點,要像得償所愿。”
意大利賣畫老頭突然湊近:“小姐,你眼睛里有個被困住的皇后。”他臟兮兮的指尖戳向畫框,“砸碎它!用你的筆!”
重慶的夏天,黏稠得像個巨大的、正在融化的糖漿罐子。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一絲風也沒有。老舊風扇在墻角徒勞地“嗡嗡”轉著,攪動的熱浪帶著家具和陳年灰塵的味道。娟子坐在書桌前,指尖在鍵盤上懸停,屏幕上光標一閃一閃,像只不知疲倦的螢火蟲,等著吞噬她腦中那片空白的荒原。剛有點模糊的靈感影子,被客廳里驟然拔高的聲浪瞬間碾得粉碎。
“趙建國!我跟你說了多少遍!那個扳手不能亂放!你看看!你看看這地板上!”母親周美鳳的聲音又尖又利,帶著一種長期在保險會銷戰場上練就的穿透力,輕易刺穿了薄薄的房門。她剛從某個五星級酒店的“財富論壇”回來,身上還殘留著廉價香水和酒店熏香混合的濃烈氣味,精致的盤發因為激動松散了幾縷,黏在汗濕的鬢角。
緊接著是父親趙建國悶雷般的、壓抑著怒火的回應:“扳手扳手!你眼里就只有扳手!我修了一上午這個破熱水器!水閥老化漏了!跟我放不放扳手有什么關系?!你成天不著家,回來就知道挑刺!”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工字背心,花白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一綹綹貼在額頭上,手里還攥著一把沾著水漬的老虎鉗,腳邊是拆下來的熱水器零件和一灘蔓延的水跡。那臺服役了快二十年的老古董,此刻像一堆沉默的廢鐵,宣告著這個家的疲憊和窘迫。
“我不著家?我不著家誰給你賺這退休金以外的錢?誰給你買保險?就靠你那點死工資,這破房子塌了都沒錢修!”周美鳳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手指幾乎要戳到趙建國的鼻尖,“我在希爾頓給張總講方案!那是大客戶!一個單子夠你修十年熱水器!你懂什么!”
“大客戶!大客戶!你那些保險就是騙人的玩意兒!”趙建國猛地站起來,手里的老虎鉗“哐當”一聲砸在地板的水漬里,濺起小小的水花,“退休了也不消停!家里像個冰窖!回來連口熱乎飯都沒有!我看你是被那些‘總監’‘經理’的頭銜灌了迷魂湯了!”
“騙人?你吃的穿的哪樣不是錢買的?沒有我跑前跑后,你早喝西北風了!家里的破車放車庫里快爛成廢鐵了你怎么不說?冰箱不制冷了你怎么不說?熱水器漏水了你就賴我?!趙建國,你就是個窩囊廢!離了我你連飯都吃不上!”
“你放屁!”
爭吵如同沸騰的油鍋,噼啪作響,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油星,灼燒著空氣。那些陳年的積怨、對彼此生活方式的不解、對衰老和瑣碎生活的無力感,借著熱水器漏水這個微不足道的導火索,轟然爆發。娟子猛地閉上眼,手指用力按在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上。熟悉的窒息感像潮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剛剛萌芽的創作沖動。這場景,在她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上演了無數次。從她記事起,這個家就像一個永遠在失衡的天平,父母是兩端無法調和的砝碼,而她,是那個徒勞無功、試圖維持平衡的支點。
手機在書桌上瘋狂震動起來,屏幕固執地亮著“老爸”兩個字,伴隨著刺耳的鈴聲,一遍又一遍,執著地加入這場家庭噪音的交響樂。不用接,娟子都知道那頭會是什么聲音——父親氣急敗壞的控訴,夾雜著水流聲和母親的尖聲反駁。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拿起手機,劃開,沒等那邊咆哮出聲,快速而清晰地說:“爸,漏水先關總閥,拿盆接著。我在趕稿,很急。晚點說。”然后,不等回應,果斷掛斷,關機。動作一氣呵成,帶著一種麻木的熟練。
世界瞬間清凈了。只剩下風扇單調的嗡鳴和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聲。然而,這份清凈像漂浮在油鍋上的薄冰,底下是滾燙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爭吵。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目光掃過書桌角落——那里安靜地躺著一本翻舊了的《傲慢與偏見》,深藍色的封面有些磨損。書頁間,夾著一張折痕很深、邊緣泛黃的紙。她下意識地抽出來,展開。是她的離婚協議書復印件。右下角那個早已干涸、顯得無比陌生的簽名,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橫亙在紙張上,也橫亙在她十年的時光里。
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厭煩感席卷而來。這個家,這座城市,連同這黏稠窒息的空氣,都讓她喘不過氣。她需要出口。一個能讓她暫時逃離這無休止的爭吵、這沉重的原生家庭枷鎖、還有這如同雞肋般生活的出口。
幾天后,娟子站在了佛羅倫薩的老橋上。夕陽的余暉如同熔化的黃金,慷慨地潑灑在阿諾河上,將古老的維奇奧橋和兩岸赭石色的建筑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河水緩緩流淌,倒映著天空瑰麗的色彩和橋上熙攘的人影。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醇香、剛出爐披薩的麥香,還有街頭藝人手風琴流淌出的悠揚旋律。
她靠在冰涼的石橋欄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里的空氣是自由的,帶著陽光和河流的味道,沒有消毒水,沒有廉價營養劑,更沒有那令人窒息的爭吵硝煙。背包里的手機已經安靜了一整天,被調到靜音,深埋在換洗衣物最底層,像一塊被刻意遺忘的石頭。
就在她沉醉于眼前美景,幾乎要將家里的煩擾徹底拋諸腦后時,手機在背包深處,隔著幾層布料,再次頑強地震動起來。嗡嗡的悶響,固執地穿透了意大利的浪漫空氣。娟子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她沒動,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冰涼的欄桿,指節微微發白。目光依舊投向遠處米開朗基羅廣場的輪廓,夕陽在那里勾勒出大衛雕像完美的剪影。
震動持續了十幾秒,停了。幾秒后,又開始了第二輪。嗡嗡…嗡嗡…像一只令人厭煩的蒼蠅。娟子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河流與夕陽,像要隔絕掉那來自萬里之外的、令人窒息的引力。她從背包側袋掏出那本《傲慢與偏見》,用力翻開,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她強迫自己的視線落在那些熟悉的英文單詞上,達西的驕傲,伊麗莎白的偏見…試圖用虛構世界的邏輯,覆蓋掉現實生活的荒謬。
嗡嗡…嗡嗡…震動第三輪開始了。鍥而不舍。娟子“啪”地一聲合上書,動作帶著一股狠勁兒。她拉開背包主袋的拉鏈,手伸進去,粗暴地在一堆雜物中摸索,指尖終于觸碰到那個冰涼堅硬的金屬外殼。她看也沒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無非是“老爸”或者“老媽”——拇指用力劃過屏幕,直接關機。
世界徹底安靜了。只有阿諾河的流水聲,手風琴的旋律,還有周圍游客的談笑聲。她長長地、徹底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把肺里積攢的所有來自重慶的濁氣都排空。把那個已經黑屏的手機隨手塞回背包深處,像丟棄一件不潔之物。然后,她重新轉過身,面向那流淌著金光的阿諾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決絕。
接下來的行程,娟子像個貪婪的海綿,拼命吸收著異國的色彩和氣息。她在羅馬斗獸場巨大的陰影下感受歷史的沉重壓迫,在威尼斯水巷的貢多拉上聽著船夫悠揚的歌聲,任由水波蕩漾著放空思緒。直到,她站在了凡爾賽宮那令人目眩神迷的鏡廳里。
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無數面鏡子相互映照,將空間延伸到無限。空氣里漂浮著舊日宮廷的脂粉香和時光塵埃的味道。導游舉著小旗子,用流利的法語講解著,人群簇擁著向前移動。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雅克·路易·大衛的杰作,《拿破侖一世加冕大典》。”導游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帶著職業性的熱情,“這幅畫描繪了1804年拿破侖在巴黎圣母院為自己加冕,并親自為約瑟芬皇后加冕的歷史時刻。看,教皇庇護七世的表情多么無奈,而約瑟芬皇后……”
娟子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導游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她的目光被釘死在畫布上,釘死在那個穿著華麗曳地長袍、跪在拿破侖面前、正被戴上后冠的女人身上。
約瑟芬皇后低垂著眼簾,側臉的線條在畫家精湛的筆觸下顯得無比清晰。那弧度柔和的下頜線,那微微抿起的、帶著一絲隱忍和順從的嘴唇,那低垂睫毛下流露出的復雜神情——一種被安排的榮耀,一種無聲的承受。
嗡——
娟子的腦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顆炸彈!時間瞬間倒流,扭曲,碎裂!
金夫人婚紗攝影旗艦店。刺目的鎂光燈。化妝師在她臉上撲著厚厚的粉。攝影師操著濃重的川普指揮著:“新郎官,手搭在新娘子肩膀上!對!靠近點!新娘子,笑甜點!哎對!要笑得像得償所愿、幸福美滿那種!想想以后的好日子!”
鎂光燈再次閃過。她僵硬地彎起嘴角,肩膀上搭著的那只屬于前夫的手,掌心帶著粘膩的汗意,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照片洗出來,掛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照片里的她,穿著租來的、綴滿廉價水鉆的厚重婚紗,側著臉,對著鏡頭努力擠出“得償所愿”的笑容。那笑容的弧度,那下頜的線條,那眼神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茫然和順從……竟然!竟然與眼前這幅兩百多年前的油畫上,約瑟芬皇后的側臉,驚人地重合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十年!離婚十年!她以為那些傷痛早已被時間掩埋,被異國的新鮮空氣沖刷干凈。可原來,那道疤從未愈合,它只是被藏了起來,藏在她刻意遺忘的角落,藏在她努力經營的“新生活”表象之下。此刻,在凡爾賽宮輝煌的鏡廳里,在一幅描繪權力與屈服的傳世名畫前,這道疤被血淋淋地撕開!她王娟,和畫中這個被命運、被強權、被世俗安排著戴上后冠的可憐皇后,何其相似!她們的笑容,都是被精心排練過的“得償所愿”,都是套在華麗枷鎖里的囚徒!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鏡廳里無數個鏡像中的“她”開始旋轉、扭曲、變形。游客的低語、導游的講解、水晶燈折射的光芒,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旁邊冰冷的鎏金欄桿,指尖冰涼。
“Signorina(小姐)?”一個沙啞、帶著濃重意大利口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娟子茫然地轉過頭。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沾著各色顏料污漬工裝褲的干瘦老頭,不知何時站在了她旁邊。他頭發花白蓬亂,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像一張揉皺的牛皮紙,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像鷹隼,直勾勾地盯著她,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她身后那幅巨大的油畫上。
老頭沒等娟子回應,臟兮兮、沾著干涸顏料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指向畫框中約瑟芬皇后那張隱忍的側臉,聲音不高,卻像砂紙磨過娟子的耳膜:“Vedete?(看見了嗎?)”
他的手指又猛地一轉,指向畫框外,指向這金碧輝煌卻又冰冷空洞的鏡廳,指向那些衣冠楚楚、舉著手機拍照的游客,最后,那根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暴戾的力量,猛地戳回到娟子的胸口,正中心臟的位置!
“La regina imprigionata!(被困住的皇后!)”他盯著娟子驟然收縮的瞳孔,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è nei tuoi occhi!(就在你眼睛里!)”
老頭湊得更近,帶著顏料和松節油味道的氣息噴在娟子臉上,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像淬了毒的匕首,每一個音節都狠狠扎進娟子的神經:
“Shatter it!(砸碎它!)”
他用手指狠狠敲打著自己的太陽穴,發出“咚咚”的悶響。
“Con la tua penna!(用你的筆!)”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用力一劃,仿佛要撕裂什么無形的屏障。
“Scrivi la tua incoronazione!(寫下你自己的加冕禮!)”
說完,老頭像是完成了某種神秘的啟示,看也不看娟子煞白的臉和震驚到失語的表情,轉身,佝僂著背,像一抹游魂,迅速消失在金碧輝煌、人影幢幢的鏡廳深處。
留下娟子一個人,僵立在原地,如遭雷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老頭戳過的地方,隔著衣服布料,仿佛還殘留著那粗糙指尖的灼熱觸感,帶著一種野蠻的、穿透靈魂的力量。
鏡子里,無數個“她”臉色慘白,眼神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劇烈地動蕩著,有什么東西在深處轟然碎裂,又有什么東西,在灼熱的灰燼中,掙扎著,破土而出。
---
回到重慶,家還是那個家。空氣里依然飄著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還有一絲老舊電器特有的、微微發熱的金屬氣息。客廳里,那臺“返聘”的老熱水器似乎被父親趙建國暫時馴服了,不再漏水,但依然像個隨時可能引爆的沉默炸彈。
爭吵的余燼尚未完全冷卻。母親周美鳳坐在沙發上,手機貼在耳邊,聲音恢復了保險精英特有的熱情和不容置疑:“……李姐!您放心!這個養老社區的項目絕對是您最好的選擇!環境好,醫療配套頂級!您想想,辛苦一輩子,不就圖個老有所依、老有所樂嗎?……對對對!明天下午兩點,希爾頓三樓芙蓉廳,我給您留了最好的位置!一定來啊!”她掛了電話,臉上職業化的笑容還沒完全褪去,看到娟子進門,眉頭習慣性地蹙起,“回來啦?又跑哪瘋去了?家里一堆事……”
父親趙建國正戴著老花鏡,蹲在冰箱旁邊,手里拿著萬用表,對著嗡嗡作響的老舊壓縮機敲敲打打,聞聲頭也沒抬,悶悶地哼了一聲:“冰箱也不行了,制冷時好時壞。這日子沒法過了!”
若是以前,娟子會覺得一股熟悉的煩躁感立刻涌上來,像粘稠的蛛網纏住手腳。她會下意識地想去勸,想去調和,或者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間,用枕頭捂住耳朵。但此刻,佛羅倫薩的夕陽、凡爾賽宮冰冷的鏡廳、那個鷹眼老頭沙啞的嘶吼——“砸碎它!用你的筆!”——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靈魂深處。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聲音平靜得像無風的湖面,聽不出任何波瀾。沒有像往常一樣解釋去了哪里,也沒有加入任何關于熱水器或冰箱的抱怨。她徑直穿過彌漫著無形硝煙的客廳,走進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輕輕關上了門。
門外,母親略帶不滿的嘀咕和父親修理冰箱的叮當聲被隔絕了大半。娟子坐到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亮起,映亮她平靜無波的臉。她點開一個空白文檔,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沒有猶豫,沒有掙扎,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指尖落下,敲下第一行字:
>**《凡爾賽宮的新娘》**
文字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不再是過去那種小心翼翼、反復斟酌的寫作。她寫母親周美鳳在五星級酒店富麗堂皇的宴會廳里,對著臺下衣著光鮮的潛在客戶們,聲情并茂地描繪著“幸福晚年”的藍圖,聲音洪亮,笑容無懈可擊,眼底深處卻藏著無人察覺的空洞和疲憊。那些精心設計的PPT圖表,在她筆下變成了華麗的枷鎖。她寫父親趙建國,在彌漫著機油和灰塵味的狹小工具間里,對著那些罷工的舊家電發脾氣,他佝僂的背影,他布滿老繭的手,他對著壞掉的熱水器喃喃自語時的孤獨,都帶著一種令人心酸的英雄遲暮感。
她寫得飛快,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坦誠。鍵盤敲擊聲清脆而密集,如同驟雨打在芭蕉葉上,又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生活的表皮,露出底下盤根錯節的筋絡和隱隱作痛的病灶。她寫那個家,像一個年久失修、四處漏風的破船,父母是船上兩個固執又疲憊的老水手,互相指責著對方的無能,卻誰也不肯跳下這艘注定沉沒的船。她寫自己,那個曾經努力想當粘合劑、想當救生員的女兒,如何在日復一日的拉扯中耗盡了所有熱情,最終只學會了冷漠的旁觀和沉默的逃離。
她甚至寫到了金夫人影樓那刺眼的鎂光燈,寫到了肩膀上那只帶著汗意的手掌,寫到了攝影師那句“笑得像得償所愿”。她寫自己在凡爾賽宮鏡廳里那場靈魂出竅般的遭遇,寫那個像幽靈般出現的老頭,寫他那根戳破幻象的、沾滿顏料的手指。
文字成了她的武器,她的宣泄口,她的救贖。她不再是那個被生活、被家庭、被過往隨意涂抹的畫布。她是執筆人!她要用自己的筆,重新定義一切!砸碎那些強加給她的“加冕禮”,不管是父母期望的“安穩”,還是前夫定義的“幸福”,或是社會規訓的“賢良”!
寫到酣暢淋漓處,娟子會突然停下,嘴角勾起一個奇異而冰冷的弧度。她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重慶高低錯落、如同水泥森林般的樓群,霓虹燈在遠處閃爍。她擰開窗,帶著汽車尾氣和夏日暑熱的夜風猛地灌進來。她深深地吸氣,再用力呼出,仿佛要將胸腔里積壓了三十多年的濁氣徹底排空。
客廳里,父母的爭執似乎又開始了,隱約傳來母親拔高的音調:“趙建國!你到底能不能修好?不行明天我找人……”
父親悶悶地回了一句什么,聽不清。
娟子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片刻后,她轉身回到書桌前,重新投入那片由她自己創造、也由她絕對主宰的文字疆域。鍵盤敲擊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堅定,更加有力。那聲音,是戰鼓,是號角,宣告著鈕祜祿·娟子的加冕禮,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