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云頂塞納
- 德布拉斯維加斯
- 作家殷婉蕓
- 3784字
- 2025-08-11 23:04:11
馬來西亞的云頂高原飄著冷霧,我裹緊風衣站在賭場門口,手里拎著新加坡買的鱷魚皮包——昨晚在烏節路,柜姐說這包防水防火防搶劫,此刻倒像塊燙手的烙鐵。剛從賭場出來的游客們神色各異,有人攥著籌碼笑出褶子,有人對著柱子發呆,皮鞋尖上還沾著老虎機旁的煙灰。
“小姐,要打車嗎?”一個戴頭巾的司機搖下車窗,冷氣混著咖喱味涌出來,“云頂賭場,進去容易出來難哦。”
我坐進后座,皮包往腿上一擱,金屬搭扣硌得慌。手機突然在包里震動,屏幕上跳著“意大利領事館”的字樣,嚇得我差點把包扔出去。
“Buongiorno(早上好),”一個咬著卷舌音的中文女聲鉆出來,“您的申根簽證已辦好,請問何時來取證?”
“下下周……大概?”我盯著窗外掠過的棕櫚樹,它們被霧氣裹得像插在冰桶里的香檳瓶,“我現在在馬來西亞,可能得從法國入境。”
“沒關系,”女聲笑了,“巴黎的春天很美,適合散步。”
掛了電話,司機突然回頭:“小姐去法國?那里的賭場比云頂還厲害哦,馬賽的賭場連國王都去過。”
我想起剛才在賭場里的光景。水晶燈吊得比解放碑的鐘還高,老虎機吞硬幣的聲音像春蠶啃桑葉。一個穿紗麗的印度女人拉著我教玩輪盤,她的指甲涂成孔雀藍:“押紅色,我昨晚贏了三個LV。”
“不了,”我往后退了半步,皮包帶子勒得肩膀疼,“我連麻將都不會打。”
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紗麗的流蘇掃過我的手背:“中國女人都像你這樣?錢揣在包里比老公還親。”
司機在前面哼了聲:“這樣才好。上個月有個新加坡老板,在這里輸了三棟樓,直接從酒店跳下去了。”
我打了個寒顫,趕緊把車窗關嚴。霧里的云頂酒店像艘擱淺的郵輪,聽說頂層套房的浴缸能躺著看雪——當然,是人造雪。剛才路過時,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對著雪機哭,領帶歪在肩膀上,像條被雨淋濕的蛇。
“小姐剛才在里面干嘛了?”司機突然問。
“看了場老虎機表演,”我摸著鱷魚包的紋路,“它們吞硬幣的樣子,比我家貓吞貓糧還兇。”
車下了山,霧氣散成棉花糖。遠處的吉隆坡雙子塔刺破云層,像兩根插在綠蛋糕上的蠟燭。我突然想起臨走前媽塞給我的平安符,現在正貼在皮包內側,是她去華巖寺求的,紅布上繡著“不貪為寶”。
從馬來西亞過境新加坡時,海關 officer盯著我的鱷魚包看了三秒:“這包……是真的嗎?”
“如假包換,”我掏出購物小票,上面的數字比我寫小說的稿費還長,“烏節路買的,柜姐說能傳三代。”
他突然笑了,蓋在護照上的章力透紙背:“祝你在新加坡玩得開心,別去賭場就行——這里的賭場對本國人收一百新元入場費。”
我住進濱海灣花園附近的酒店,凌晨五點就被窗外的鳥鳴吵醒。套上運動服往花園跑,露水打濕了跑鞋,像踩在重慶清晨的嘉陵江邊。
“小姑娘,跑這么快干嘛?”一個穿太極服的老太太突然從棕櫚樹后冒出來,手里轉著兩顆油光锃亮的健身球,“新加坡的早晨是用來慢慢品的。”
她操著重慶口音,我差點以為穿越回了解放碑。老太太指著遠處的魚尾獅:“我在這里住了三十年,每天早上都來打太極。你看那獅子,吐了三十年水,比我家老頭子還專一。”
我們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她給我看手機里的照片:孫子在魚尾獅前比耶,孫女抱著榴蓮笑出豁牙。“兒子讓我去美國住,我不去,”她往嘴里塞了顆潤喉糖,“這里的海南雞飯比紐約的中餐地道,晨練的都是中國老鄉。”
太陽爬上來時,老太太拉著我去看超級樹。那些鋼鐵樹干在晨光里閃著光,像秦劍導演電影里的未來植物。“晚上更漂亮,”她拍著我的手背,“燈光一亮,像孫悟空的花果山。”
我突然想起云頂賭場的水晶燈,它們亮起來時像倒扣的星空,卻照不亮賭徒眼里的貪念。而這里的超級樹,燈光是暖黃色的,照得老太太的白發像撒了層金粉。
“你要去歐洲?”老太太幫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法國好啊,我女兒在巴黎學設計,說那里的老太太都愛穿紅裙子。”
離開花園時,我把從重慶帶來的火鍋底料塞給她。她笑得眼睛瞇成縫:“正愁沒正宗的底料呢,晚上叫上幾個老鄉,煮火鍋!”
坐地鐵去碼頭的路上,我刷到條新聞:云頂賭場新增了“親子賭桌”,說是讓孩子從小培養財商。配圖里,一個穿校服的小男孩正跟著爸爸押注,籌碼堆得像座小塔。
我突然慶幸自己連麻將都不會打。媽說得對,人這輩子,總得有點不會的東西,比如賭博,比如回頭看。
巴黎的春天果然像意大利領事館說的那樣,適合散步。我拖著行李箱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梧桐葉剛抽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像極了重慶四月的枇杷葉。
“Bonjour(你好)!”一個舉著相機的中國大叔突然攔住我,“能幫我們拍張照嗎?要把鐵塔全拍進去。”
他身邊的阿姨穿著紅色連衣裙,絲巾在風里飄得像面小旗子。我舉著相機時,阿姨突然說:“姑娘也是重慶的?聽你口音像。”
“沙坪壩的!”我差點蹦起來。
“我們楊家坪的!”大叔搶過話頭,指著不遠處的草坪,“等會兒去那打太極,你也來看看?”
埃菲爾鐵塔下的草坪上,果然聚著一群晨練的中國人。穿白太極服的老爺爺們推手時“嘿哈”有聲,穿花襯衫的阿姨們打太極扇,絲綢扇面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流動的彩虹。
“這是李老師,”大叔拉過一個白胡子老頭,“以前在解放碑教太極,現在把道場開到巴黎了。”
李老師握著我的手,掌心的老繭比我彈鋼琴的指尖還厚:“姑娘,來兩招?”
我趕緊擺手:“我只會游泳,在嘉陵江里狗刨。”
大家都笑了,笑聲驚飛了草坪上的鴿子。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舉著手機直播:“家人們看,巴黎鐵塔下的太極陣,這才是文化輸出!”
直播彈幕滾得像流水:“這比廣場舞高級”“求李老師開課”“我在里昂,能來蹭課嗎?”
李老師突然來了興致,揮著太極扇給我們表演“云手”。扇尖劃過空氣時,竟帶起一陣風,把阿姨們的絲巾吹得漫天飛。我看著他的身影在鐵塔前轉動,突然覺得,這比盧浮宮里的雕塑還生動。
“晚上去塞納河游船不?”大叔塞給我塊馬卡龍,甜得發膩,“船上有中文講解,還能看見鐵塔閃燈。”
我正想說“好”,手機突然震動,是秦劍導演發來的視頻。他站在紐約的街頭,背景是正在施工的飛行器基地:“娟子,我那三棲飛行器快研發好了,下次你來美國,帶你在曼哈頓上空飛一圈。”
“先等我在塞納河上漂一圈再說,”我舉著手機轉了個圈,把鐵塔和打太極的人群都拍進去,“這里的老頭老太,比你的飛行器還厲害。”
他在那頭笑得直咳嗽:“別忘了去左岸咖啡館,薩特當年坐過的位置還空著。”
塞納河的游船像條銀色的魚,穿梭在石橋之間。我趴在欄桿上,看河水泛著粼粼波光,把巴黎圣母院的尖頂泡成了流動的油畫。
“小姐,要咖啡嗎?”穿制服的船員推著小車走過,銀壺里的咖啡香混著河水的腥味,“左岸的咖啡,加了鐵塔的影子。”
我笑著搖頭,從包里掏出在新加坡買的肉脯。剛咬了一口,就被旁邊的法國老太太盯著看。她的紅裙子在風里飄,像朵盛開的罌粟花。
“C’est bon(好吃嗎)?”她用生硬的中文問。
我遞過去一塊,她放進嘴里,眼睛突然亮了:“像我祖母做的櫻桃醬,不過更有嚼勁。”
她告訴我,她年輕時在塞納河畔的咖啡館當服務員,見過薩特和波伏娃吵架,也見過畢加索喝醉了往河里扔畫筆。“那時候的河水是綠的,”她望著河面,“現在清多了,能看見魚,還有游客扔的硬幣。”
游船經過一座石橋時,我看見兩個穿校服的學生正往河里扔石子。漣漪一圈圈散開,像正在播放的黑膠唱片。老太太突然說:“他們在許愿,法國人說,塞納河能聽懂所有語言的愿望。”
我想起在云頂賭場門口,那個印度女人也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她許的是贏錢的愿。而這里的學生,扔石子的樣子虔誠得像在做禱告。
下船時,夕陽把河水染成了蜂蜜色。我沿著河岸往左岸走,路過一個舊書攤。攤主是個戴貝雷帽的老頭,正用放大鏡看一本泛黃的書。
“普魯斯特?”我指著書皮上的名字。
老頭驚訝地抬眼看我:“你也喜歡?他說,真正的巴黎永遠在消逝和重現。”
我想起重慶的嘉陵江。漲水時淹沒了躉船,退水后露出鵝卵石,可江水永遠是那江水,帶著朝天門的泥沙,帶著磁器口的茶香,流了千年。
“我從中國來,”我說,“我們那里有條江,也會記住所有故事。”
老頭突然從抽屜里掏出張明信片,上面是莫奈畫的塞納河:“送給你,就當是兩條江的見面禮。”
路過咖啡館時,我果然看到了秦劍說的薩特座位。陽光透過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塊沒被拿走的蛋糕。一個穿風衣的女人正坐在那里寫東西,鋼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像春蠶啃桑葉——和云頂賭場老虎機吞硬幣的聲音有點像,又完全不像。
五、尾聲
在意大利領事館取證時,工作人員笑著說:“您的簽證照片拍得真好,像在塞納河畔拍的。”
“就是在那兒拍的,”我摸著護照外殼,“在打太極的中國人旁邊。”
她突然來了興致:“我去年去重慶,也看到有人在嘉陵江邊打太極,和巴黎的一模一樣。”
從領事館出來,羅馬的陽光燙得人脫皮。我買了支冰淇淋,坐在噴泉邊舔著吃。手機里彈出小梅的消息,她發了張在三亞練瑜伽的照片,背景是藍色的大海。
“娟子,啥時候回來?”她問,“帶你去看新發現的珊瑚,比法國的寶石還亮。”
我看著噴泉里跳躍的水珠,突然想起云頂的霧、新加坡的超級樹、巴黎的春水。原來這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不管是賭場屋頂的人造雪,還是塞納河的春水,最終都會流進同一個海洋。
就像人這一輩子,不管是走進賭場還是走出賭場,不管是在巴黎打太極還是在重慶彈鋼琴,只要心里的那汪水是清的,走到哪里都能照見自己的影子。
冰淇淋化在手指上,甜得像小時候媽給我買的橘子糖。我掏出手機,給媽發了條消息:“巴黎的春天很美,等我回來,教你彈《塞納河》鋼琴曲。”
發送成功的瞬間,噴泉突然噴出老高的水柱,在陽光下架起一道彩虹,像座通往任何地方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