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
司徒盈月打了盆井水進屋,又去廚房跑了好幾趟,總算接了點熱水來,將水溫兌好。
“師兄,可以了。來?!彼就接聨椭苋裟镜男撓?。先用水往腳上澆了澆,沖洗掉附著在上頭的大顆粒泥沙,然后緩緩地將它浸入溫水當中。
“嘶——”
木盆里慢慢綻開了血色,陳舊干涸的血液一點一滴地融入水中。
“疼嗎?還是太燙了?”司徒盈月抬起頭來問道。
“我自己來就好……”
“嫌臟呀?我都還沒有開始嫌呢?!彼就接滦α诵?,埋下頭去,指尖輕柔地搓過周若木指縫間,搓去負隅頑抗的污垢。
周若木問:“你怎么會想著到這里來?到山陰這里?”
“我是來找本家的一位親戚的——”
司徒盈月指了指周若木的另一邊腳,
“那邊腳伸過來——后來,盤纏不夠,走不過去。就想著先在這里暫時投靠一下大戶人家,等攢夠了路費再繼續往前走?!?
“就干灑掃的活計?”
“也不是啦。我會一手做糖的手藝,這山陰會做宮廷糖甜點的人可不多。那些有田又有地的大財主才需要這門技術。逢年過節,擺出來待客,好吃也好看?!?
司徒盈月將周若木的腿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細細地把水擦干,
“師兄,這些年下來,你好像沒有變化似的。不僅沒長高,好像也沒變老……”
“我這臉皮變化不大嗎?”
“你還敢說呢……要不是看你把這層皮都丟了,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不然,我、我可就要——要打你好幾拳呢!”
司徒盈月擠干了毛巾,將周若木的另一邊腳也擦干,
“不過,就算你丟了這層皮,我也認得出你。就感覺像是——我也不清楚怎么說。反正就是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是你?!?
“其他人呢?”
“……”
提到這個話題,司徒盈月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劉師兄他們帶著林小虎回北海去了,然后就再也沒回來過;其他的同門就在我家里住了一年。后來皇帝突然不見了,京畿出現了很多異祟,大亂就從那一年開始……”
她把臉歪過去,用衣襟擦了擦眼角。
“師妹——”
“師兄,廚房里還剩一點熱水,我把那些也打來,再替你擦下身子吧。”司徒盈月故作堅毅地端起木盆,朝院子里走去。
她剛一出去,周若木就聽得院子里吵鬧起來。
“噢——!迎月姐姐的相好來咯!”
“在這里,在這里!快來看,大豬小豬快來!要有喜糖吃咯!”
“瞎起哄什么!”一個粗糲的男音喝道,“功課做完沒?還不去做!”
孩子們一哄而散,從門框處站了個老先生進來。
他穿著一身棗紅色的長裳,長得方方正正,長須美髯??焖賿吡酥苋裟疽谎?,便踏入屋內。
周若木剛想起身,就被他按了回去。
“道士,我是這里的莊主柴義。你坐?!?
狼顧把腦袋從翅膀下掏出來,一只眼側盯著柴義。
“道士,看你這面容、身上這血氣,想必身手功法皆不是個凡人啊?!?
“謬贊了,柴老先生。我每次都是命懸一線才挺過來的,實在不敢當?!?
“嗯……可否借你的劍一看?”
周若木在交出菩薩劍前的一刻,忽然又有些猶豫。
“道士,我這么大個莊子,不會搶你一把劍的,你放心好了。”
柴義看出了周若木的顧慮,安慰道,
“天下奇物,我早年也在聚寶閣里見過許多。唯獨不見似你這把劍的怪異之物??煞褡尷戏蜻^個眼癮?”
周若木這才將劍交出,另一手則按在了腰際的香囊上。
“奇哉奇哉?!辈窳x撫劍嘆道,“此劍不是凡間之物打的吧?”
“材料是一塊隕鐵,看著像尊菩薩像。”
“原來如此。只可惜我也不是仏道中人吶。有眼福,沒識福啊。”柴義將劍歸還給周若木,“道士是哪路來的人士?”
“以前是在六御門修煉功法,現在只身漂泊?!?
“我看你是來尋親的——現在親是尋著了,那總得要落腳吧?”
柴義輕拍了拍大腿,說道,
“眼下生靈凋敝,人手短缺。我這兒夯漢來來去去,倒是缺個會正經功法、能看家護院的人。道士,你看……”
“感謝老先生抬舉,只是有傷在身上,不好夸口說能頂多少人手?!?
“長途跋涉,多少會帶點小傷。十天半個月就養好了,也不差這一兩天?!?
柴義道,
“你若愿意留在這,我就讓下人去收拾一下院頭的住處。每天七個時辰,有人與你交接。包吃包住,如何?”
“咕咕……”周若木沒什么意見,但狼顧有點意見。
它仿佛不太想讓周若木長期在一個地方停留。
“多謝柴老先生!”
“那就這么說定了,文契一會兒讓人送來?!?
柴義拍了拍掌,
“我在鄉下還有一片田莊。這幾年來人手實在不夠,疏于打理。若今后治安好了,你便可以帶著她住到那邊去,替我打理一下那里的土地?!?
雖然知道這大概率是畫餅,但周若木卻照吃不誤。
他真是個很沒志向的人。若沒有東西在身后逼他,他最想達到的人生狀態就是安定。
和家人安定下來,比什么都重要。
柴義走后,守在門口的司徒盈月趕緊進來,把木盆放下,抱著周若木開心地喊道:“師兄!我聽到了!你、你不走了?對吧?你不走了?!”
“不走了,我不走了?!?
周若木像浸泡在蜜糖中般沉淪,大腦放空,隱約地忘記掉了一件事,
“師兄要在這里陪你過一輩子……”
“哼……我才不信。”司徒盈月把笑出來的眼淚揩掉,將毛巾浸入水中擠干,“你連放燈這種事情都沒履行承諾,還要我信你一輩子呢?!?
她解開周梧司的上衣,將被血粘得發硬的內襯剝離下來,用毛巾一點一點地把傷口周圍的凝血擦干。
除去血漬,周若木身上的千瘡百孔顯露出來。司徒盈月的手開始發顫,眉頭也漸漸地變得有些哭意。
“……師妹?!敝苋裟竞鋈惶痤^來,“你現在想放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