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元年暮春，漢江裹著秦嶺山澗的碎冰奔涌南下，將洋縣青石碼頭沖刷得泛著冷光。卯時三刻，一頂褪色藍呢官轎拐過城隍廟斑駁的磚墻，驚起檐角銅鈴叮當。轎簾縫隙間漏進縷縷艾草香，二十三歲的許縉攥緊膝頭補服，聽見轎外鼎沸人聲里混著貨郎沙啞的叫賣：“新麥餅——兩文管飽！“

“落轎——“

隨著衙役長喝，許縉正了正鏤花金頂暖帽。甫踏出轎門，便見青石板道旁跪著烏壓壓一片補丁摞補丁的百姓，前排舉著“天降青天“黃幡的鄉紳們，錦緞衣襟卻都沾著可疑的灰白——那是月前饑民哄搶官倉時揚起的陳年粟粉。

“恭迎縣尊老爺！“王舉人的紅纓帽在春風里顫巍巍搖晃，“去歲大旱，倉廩...“話音未落，西街忽然傳來木輪吱呀聲。許縉抬眼望去，七八輛獨輪車正載著鼓囊麻袋拐進當鋪后巷，麻繩勒出的谷粒輪廓，分明印著官倉特有的“豐“字火印。

主簿李德潤湊近低語：“前任張大人臨走前，把常平倉折價...“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許縉望著衙門口半人高的荒草，突然注意到墻角蜷著個總角孩童，正將槐樹葉混著觀音土往嘴里塞。

城南文昌閣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鼓聲，驚飛滿城昏鴉。許縉解下腰間的和田玉墜，這是離京時座師親手系的“清慎勤“三字訓。玉墜落進當鋪柜臺的剎那，他瞥見當票存根上密密麻麻畫著的，竟全是前任知縣龍飛鳳舞的花押。許縉讓把當得的碎銀散了，迎來一片喝彩聲。

暮色爬上縣衙“明鏡高懸“匾額時，二十石新粟已堆在滴水檐下。許縉提筆蘸墨，忽見硯中清水映著窗外一勾殘月，恍惚又是離京那夜，恩師在翰林院老柏下說的那句：“陜西州縣的折子，如今都帶著血沫子?！?

人群中有三三兩兩的眼神卻齊刷刷地，像一把把無形的刀子，剜在許譜身上。

這新來的知縣，年紀輕輕，面色白皙，一看就是個沒吃過苦的公子哥，能在這窮鄉僻壤待多久？

怕是來鍍金的吧！

許譜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腰桿，不讓自己被這股寒意和敵意擊垮。

他知道，空降的身份，加上這副年輕的面孔，已經讓他成為了眾矢之的。

想要在這里站穩腳跟，難如登天。

縣衙內，趙師爺瞇著眼，笑得像一只老狐貍，端著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許大人，一路風塵仆仆，想必也累了。這洋州城啊，地小物薄，也沒什么好招待的?！痹捓镌捦猓钢还勺硬恍肌?

許譜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臉上卻依舊帶著謙和的笑容。

“趙師爺客氣了。下官初來乍到，對洋州的情況一無所知，還望師爺多多指教。”

趙師爺放下茶杯，眼皮耷拉著，像是沒睡醒。

“好說，好說。洋州嘛，就是這么個樣子，沒什么特別的。大人您就安心待著，有什么事兒，吩咐一聲便是?！?

空氣中，緊張的氣氛如同拉滿的弓弦。

許譜知道，想要從趙師爺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恐怕是難于登天。

他目光轉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李捕頭，試圖從他那里找到突破口，卻發現李捕頭只是低著頭，仿佛事不關己。

看來，這洋州城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想要在這里有所作為，恐怕要步步為營，小心謹慎才行。

“大人，王老爺、吳掌柜、劉秀才、張管家幾位，聽說您來了，特來拜會?！遍T外，衙役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許譜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好戲，要開場了。

許譜沒有升堂，也沒有召見地方鄉紳，反而徑直出了縣衙，往熙熙攘攘的集市走去。

此舉一出，縣衙內外頓時炸開了鍋。

趙師爺捋著胡須，”李捕頭則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

集市上，人聲鼎沸，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許譜身著便服，穿梭在人群中，眼神銳利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他注意到，一些商販的貨物堆積如山，生意卻異常冷清；另一些商販則門庭若市，但繳納的稅款卻少得可憐。

一股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許譜敏銳地察覺到，這其中似乎隱藏著某種貓膩。

他走到一個賣布的攤位前，拿起一塊布料仔細端詳，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老板，生意興隆啊！”

攤主賠著笑臉：“哪里哪里，勉強糊口罷了?！?

“這布料不錯，怎么賣？”

“大人說笑了，小人這點小本生意，哪敢收大人的錢?！?

許譜笑了笑，掏出一塊碎銀放在攤位上，“本官今日微服私訪，不必聲張。這布，我要了?！?

接下來的幾天，許譜幾乎走遍了洋州城的大街小巷，將城中的商鋪、作坊、碼頭都摸了個遍。

他發現，洋州城的稅收制度存在諸多漏洞，一些豪商巨賈勾結官吏，偷稅漏稅，而一些小商小販則被層層盤剝，苦不堪言。

回到縣衙，許譜將自己的發現整理成冊，呈給了趙師爺。

趙師爺起初還有些不以為然，但當他仔細看完許譜的報告后，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抬起頭，看向許譜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敬佩。

“大人明察秋毫，老朽佩服?！?

許譜微微一笑，“師爺過獎了，這只是開始?！彼D了頓，接著說道，“明日，我要去拜訪王老爺?！?

王府，朱紅大門緊閉，兩尊石獅子威風凜凜。

許譜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上前叩門。

大門緩緩打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探出頭來，眼神倨傲地打量著許譜。

“你是什么人？”

“在下洋州知縣許譜，特來拜會王老爺?！痹S譜不卑不亢地說道。

管家冷哼一聲，不情不愿地說道：“老爺正在休息，不見客?！?

許譜早料到會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管家。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請管家代為轉達。”

管家掂了掂盒子，感受到里面的分量，臉色稍緩。“等著吧?！?

許譜在門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被允許進入。

王老爺正躺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他身材肥胖，滿臉橫肉，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角色。

“不知王老爺今日身體抱恙，下官貿然來訪，打擾了?！痹S譜拱手說道，姿態放得很低。

王老爺緩緩睜開眼睛，眼神輕蔑地掃了許譜一眼。

“許大人年輕有為，能來洋州為官，真是洋州的福氣。”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分明是在嘲諷許譜年紀輕輕，不配為官。

許譜心中惱火，但臉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

“王老爺過獎了。下官初來乍到，對洋州的情況一無所知，還望王老爺多多指教?！?

王老爺冷笑一聲，“指教不敢當。許大人是朝廷派來的，自然有自己的主張。老朽只是個鄉野之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

兩人你來我往，言語間針鋒相對，空氣中充滿了壓抑的氣氛。

許譜知道，想要從王老爺這里得到支持，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暗自嘆息，告辭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許譜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在洋州城里四處亂撞。

拜訪官員，他們推諉敷衍；走訪百姓，他們噤若寒蟬；想要了解情況，卻處處碰壁。

他感到無比的失落和孤獨。

夜晚，許譜獨自一人坐在縣衙的后院，仰望著滿天星辰。

洋州城的燈火，在遠處閃爍，一片繁華景象，卻與他毫無關聯。

他感到自己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無助地站在黑暗中。

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里一事無成，碌碌無為嗎？

許譜緊緊握住拳頭，心中充滿了不甘。

他決不能放棄，一定要找到突破口，改變洋州城的現狀。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縣衙外，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那人影，似乎在窺視著什么……

許譜決定明天去拜訪吳掌柜，看看能不能從他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