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鎮的清晨薄霧未散，薛詩蓉已收拾好行裝。慕雙安站在院中槐樹下，指尖摩挲著那枚刻有“雙“字的玉佩，神色凝重如鐵。

“周嬤嬤情況如何？“見青梧從廂房出來，薛詩蓉輕聲問道。

“服了安神湯，剛睡下。“青梧將一個小包袱遞給她，“按少夫人吩咐，備了常用的藥材。“

薛詩蓉點頭，目光落在院角那口新砌的土灶上。昨夜慕雙安親手熬糖的畫面猶在眼前，如今卻要倉促離開這個短暫的避風港。她攏了攏粗布衣裙，忽然覺得這身市井打扮比任何華服都珍貴。

“走吧。“慕雙安系緊腰間軟劍，“葉昭已備好馬車。“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驚起幾只麻雀。薛詩蓉掀開車簾，清水鎮的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模糊。慕雙安忽然握住她微涼的手：“怕嗎？“

“有你在，不怕。“她回握的力道泄露了真實情緒。

慕雙安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輿圖：“林氏舊居在京郊三十里的落霞山，按我現在的腳程，傍晚能到。“

輿圖上標注的紅點旁寫著一行小字——“林氏藥圃“。薛詩蓉指尖發顫，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與生母有關的明確記載。五歲前的記憶早已模糊，只依稀記得一個總是沾著藥香的溫暖懷抱。

“你查得很仔細。“她輕聲道。

慕雙安指尖劃過輿圖上的山脈線條：“當初查你身世時，發現林氏來歷成謎。她二十年前突然出現在落霞山，帶著個嬰孩，自稱寡婦。“

“嬰孩...是我？“

“應當是的。“慕雙安猶豫片刻，“但奇怪的是，戶籍冊上記載你生于薛府。“

薛詩蓉心頭一刺。嫡母向來厭惡她，原來連出身都要篡改。馬車突然顛簸，她踉蹌著撞進慕雙安懷里。熟悉的沉水香氣息包圍過來，他手臂如鐵箍般穩住了她。

“公子！“葉昭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前面官道有盤查。“

慕雙安立刻掀開車簾一角。百米外的哨卡前，幾個身著禁軍服飾的人正在查驗過往行人。薛詩蓉注意到他下頜線條驟然繃緊。

“繞道。“慕雙安當機立斷，“走老樵夫說的那條山徑。“

馬車調轉方向駛入密林。崎嶇的山路讓車廂劇烈搖晃，薛詩蓉胃里翻江倒海。一只溫暖的手突然覆上她緊攥衣角的手背。

“忍一忍。“慕雙安另一只手遞來個小瓷瓶，“聞這個。“

清涼的藥香鉆入鼻腔，薛詩蓉認出是薄荷與陳皮的味道。她深吸幾口，惡心感果然減輕。抬眼卻見慕雙安正凝視著她，眸中情緒復雜難辨。

“怎么了？“

“想起你第一次給我配的藥。“他唇角微揚，“也是這樣的陳皮薄荷湯。“

那是他們在藥廬初遇時的事。薛詩蓉臉頰微熱，那時怎會想到，那個翻墻偷酒的紈绔子弟，有一天會成為她甘愿赴湯蹈火的人。

山路越來越窄，馬車終于無法通行。四人改為步行，葉昭在前開路，青梧攙扶著薛詩蓉，慕雙安斷后。深秋的山林層林盡染，薛詩蓉的粗布衣裙被荊棘勾破幾處，卻渾然不覺。

“到了。“日頭西斜時，葉昭撥開一片灌木。

山坳里靜靜佇立著一座灰瓦小院。院墻爬滿枯藤，門楣上“林宅“二字依稀可辨。薛詩蓉雙腿突然灌了鉛般沉重——這就是生母生活過的地方。

慕雙安率先推開發霉的木門。院內荒草叢生，三間正屋的窗紙早已破損，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但薛詩蓉一眼就注意到東側那間保存完好的小屋——門楣上掛著把生銹的鐵鎖。

“奇怪。“葉昭檢查四周，“這鎖有人動過。“

慕雙安抽出匕首撬鎖。隨著“咔嗒“一聲，積塵簌簌落下。薛詩蓉屏息推開門，夕陽余暉透過窗欞，照亮滿室漂浮的塵埃。

這是一間藥房。靠墻的百子柜雖已褪色，每個小抽屜上仍清晰標注著藥名。中央的木桌上擺著碾藥用的鐵碾船，旁邊是個小巧的紫砂藥壺。薛詩蓉顫抖著觸碰這些物件，仿佛能看見生母在此忙碌的身影。

“詩蓉。“慕雙安突然在藥柜后喚她，“看這個。“

他移開一個暗格，取出個蒙塵的檀木匣。匣上雕著并蒂蓮紋，鎖孔形狀奇特，像某種花卉。薛詩蓉心跳如鼓，這花紋她在夢里見過無數次。

“需要鑰匙...“她喃喃道。

慕雙安忽然從懷中取出那枚玉佩：“試試這個。“

玉佩嚴絲合縫地嵌入鎖孔。匣蓋彈開的瞬間，一封信與半塊鳳紋玉佩滑落出來。信箋上的字跡娟秀卻有力：“吾兒詩蓉親啟“。

薛詩蓉雙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信紙。展開后，生母林氏的字句如驚雷劈進心底：

“蓉兒見字如晤。若你讀到此信，為娘已不在人世。你非薛家骨肉，乃前朝嘉懿皇后遺孤。永昌三年宮變，皇后將你托付于我...“

夕陽完全沉入山后，最后一線天光映在薛詩蓉慘白的臉上。信中還寫道，當年政變時，真正的太子被調包，如今在位的皇帝實為謀逆者的后代。而她身上流著正統皇室血脈，這解釋了為何太子要趕盡殺絕。

“原來如此...“慕雙安聲音發緊，“太子定是得知了這個秘密。“

薛詩蓉攥著信紙跌坐在藥碾旁。五歲喪母，在薛府受盡欺凌，一切苦難都源于這個身份。她突然劇烈干嘔起來，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詩蓉！“慕雙安慌忙扶住她。

“別碰我！“她猛地推開他，“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與我扯上關系，慕家會萬劫不復！“

慕雙安卻單膝跪地，強硬地捧住她的臉：“聽著，我娶的是薛詩蓉，不是前朝公主。就算你是九天玄女下凡或是閻羅殿里爬出來的，我慕雙安認定了你，生死不改！“

他眼底灼熱的堅定燙得薛詩蓉眼眶發酸。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光掠過他眉骨上的舊疤——那是為救她跌落山崖留下的。

“公子！“葉昭突然破門而入，“有追兵，半里外！“

慕雙安迅速將信件與玉佩塞入懷中，一把拉起薛詩蓉：“從后山走。“

四人剛沖出院子，遠處已傳來馬蹄聲。慕雙安推著薛詩蓉躲進灌木叢，自己卻轉身拔劍。月光下軟劍如銀蛇出洞，映出他冷峻的側臉。

“帶她走。“他對葉昭低吼，“去雁門關找沈清瑤，她知道怎么辦。“

薛詩蓉死死抓住他衣袖：“一起走！“

“聽話。“慕雙安突然吻住她，這個吻帶著鐵銹味，又兇又急，“我會去找你。“

葉昭不由分說背起薛詩蓉竄入密林。她最后看到的畫面，是慕雙安獨自持劍立于月下，衣袂翻飛如戰旗。遠處火把連成一片猩紅的光海，正向他洶涌撲來。

山路崎嶇，薛詩蓉的裙擺被荊棘撕成碎片。她機械地跟著葉昭奔跑，腦海中不斷回放慕雙安那個訣別般的吻。胸口突然一陣銳痛，她低頭，發現是那半塊鳳紋玉佩硌在心上——方才混亂中，慕雙安悄悄塞回了她懷里。

“前面有山洞。“青梧指著不遠處，“先躲一躲。“

洞內潮濕陰冷。薛詩蓉蜷縮在石壁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玉佩紋路。這玉觸手生溫，正面雕著展翅鳳凰，背面刻著“嘉懿“二字——是她生母的封號。

“少夫人，喝點水。“青梧遞來水囊。

水已咽下，喉頭的哽咽卻揮之不去。薛詩蓉突然抓住葉昭：“我們得回去救他！“

葉昭搖頭：“公子吩咐...“

“他不是你的主子嗎？你就這樣棄他于險境？“薛詩蓉聲音陡然拔高，在山洞里激起回聲。

葉昭的劍鞘重重砸在地上：“正因為是主子，軍令不可違！“他眼圈發紅，“您若有個閃失，公子會把我千刀萬剮！“

薛詩蓉怔住了。月光從洞口斜射進來，照見葉昭緊握劍柄的手背青筋暴起。這個總是嬉皮笑臉的劍客，此刻像張拉滿的弓。

“抱歉。“她輕聲道，“我只是...“

洞外突然傳來枯枝斷裂聲。葉昭瞬間拔劍擋在二人身前。腳步聲越來越近，薛詩蓉摸向腰間藥囊——那里有她自制的迷魂散。

“是我。“熟悉的聲音讓三人同時僵住。

慕雙安踉蹌著出現在洞口。他左肩插著半截斷箭，鮮血浸透半邊衣袍，右手卻緊緊攥著個牛皮卷軸。見到薛詩蓉的瞬間，他灰敗的臉色突然煥發出奇異的光彩。

“你...怎么找到我們的？“薛詩蓉聲音發抖。

慕雙安晃了晃手腕上系著的紅繩——那是今早她親手給他綁上的平安結，里面縫了特制的追蹤香。他虛弱地笑了笑，突然向前栽倒。

薛詩蓉撲過去接住他。濃重的血腥味中，她摸到他后背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慕雙安在她耳邊急促喘息：“太子的秘密...都在卷軸里...他怕你...“

話音未落，人已昏死過去。薛詩蓉顫抖著撕開他染血的衣衫，傷口翻卷如嬰兒嘴唇，邊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箭上有毒！“青梧驚呼。

薛詩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快速檢查傷口，嗅聞血液氣味，突然臉色大變：“是七步斷腸散！“

這種劇毒半個時辰就能要人性命。她瘋狂翻找藥囊，卻發現藥材根本不夠配制解藥。絕望如潮水般涌來，慕雙安的氣息越來越弱。

“需要什么藥？“葉昭急問。

“龍葵、白花蛇舌草...“薛詩蓉報出一串藥名，“最重要的是百年以上的野山參做藥引！“

葉昭轉身就走：“我去找！“

“來不及的！“薛詩蓉抓住他，“就算找到，煎藥也要一個時辰...“

慕雙安突然劇烈抽搐，唇邊溢出血沫。薛詩蓉看著他漸漸渙散的瞳孔，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她掏出那半塊鳳紋玉佩，狠狠劃開自己左腕。

“少夫人！“青梧尖叫。

鮮血汩汩涌出，滴入慕雙安口中。葉昭想阻攔，卻被薛詩蓉決絕的眼神震住。

“前朝皇室血脈可解百毒。“她聲音輕得像羽毛，“母親的信里寫過...“

鮮血染紅了兩人的衣襟。薛詩蓉感到陣陣眩暈，卻堅持讓血流入慕雙安口中。恍惚間，她看見生母站在光影交界處，朝她溫柔微笑。

“娘...“她無聲呼喚，眼淚混著血水滴落。

不知過了多久，慕雙安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薛詩蓉虛弱地笑了笑，眼前一黑，倒在染血的鳳紋玉佩上。

混沌中，有人不斷呼喚她的名字。薛詩蓉努力睜開眼，看見慕雙安憔悴的臉。他眼底布滿血絲，下巴冒出青茬，卻在她醒來的瞬間亮如星辰。

“傻子...“他聲音沙啞，手指輕撫她包扎好的手腕，“誰準你傷害自己？“

薛詩蓉想說話，卻被他用唇堵住了嘴。這個吻帶著藥苦與血銹味，卻比任何蜜糖都甜。分開時，她發現慕雙安臉上有濕痕。

“卷軸...？“她虛弱地問。

慕雙安展開那個染血的牛皮卷軸。上面詳細記載了當年宮變真相，以及太子并非皇室血脈的證據。最令人震驚的是末尾附著的畫像——年輕的嘉懿皇后懷中抱著嬰孩，容貌與薛詩蓉有八分相似。

“太子派人搜查林宅，就是為了銷毀這些。“慕雙安握緊她的手，“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里了。“

薛詩蓉望向洞外。晨曦穿透云層，為遠山鍍上金邊。她忽然明白，從藥廬初遇那刻起，命運就已將她和這個男人緊緊纏繞。無論前路多少荊棘，他們都會一起劈開。

“接下來怎么辦？“她問。

慕雙安笑著吻她指尖：“先養好傷。然后...“他眼中閃過銳光，“回京城，掀了太子的老巢。“

山風掠過樹梢，如戰鼓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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