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雙喜對我說，不管怎樣說，不管我的二爸如何的粗鄙，如何的心地窄小，但他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善良的人。

我說，你叫他二爸，他不是你的父親嗎？

陳雙喜說所有的人都說他是我的父親，連我的母親和我的生身父親都這樣說，但我始終不肯承認。

我一直認為我是江鴻祥的兒子，因為我知道，我有某種愛好和習慣，都和江鴻祥一模一樣。

比如我看見夜晚會害怕，比如我會無意識地用右手大拇指在左手心里畫圓圈，再比如我有痔瘡，更加明顯的是我和我父親一樣，在女人面前無能。

而這些，陳爾其全都沒有，他有的是壯健的肌肉，對女人的饑渴，還有他遇事的果斷和大膽。

我什么都沒有，我有的只是怯弱和膽小，這和我父親一模一樣，你說，我會是誰的兒子？

陳雙喜說，就在我母親臨產，在醫院里被劇烈的痛楚折磨得似乎每個毛孔都有汗水滲出的時候，張磊悄悄地下了樓梯，一瘸一瘸地拎著他的皮箱走了。

他已經無法再待下去了，盡管江鴻祥和葛秀蘭將他當成了親弟弟一般地看待，盡管陳爾其也沒多說什么，但日復一日的日子使他清楚地意識到，他不能再這樣待下去了。

人與人之間的情分是能用完的，就是在用的時候，也不可能相互是平等的。

老虎灶里任何一個響動，任何一句有意無意的對話，都會使他的心收縮起來，并且顫栗著。

他知道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過敏，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今晚是最好的機會，趁著家里沒人，他應該離開。

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青年，他忍受不住他要離開別人對他的硬拉硬拽，強行挽留的場面。

他想既然要離開，那就走得干凈一點，走得舒服一點，不要讓分別的場面使人起雞皮疙瘩。

我又要說到隔壁的王婆婆了，當葛秀蘭抱著大胖小子陳雙喜回家后，隔壁的王婆婆前來照顧葛秀蘭坐月子。

先前說過，王婆婆是一個能說能動的老人，人們一般認為薄嘴唇，三角眼，能說會道的老女人都是刻薄見錢眼開，笑里藏刀的陰險之徒，那是【水滸傳】里面的惡女人，只是小說家塑造出來的一個反面典型，她不代表天底下廣大姓王或姓張的老婆婆。

我要說的王阿婆就是一個好心腸的阿婆，她的心底是善良的，是一個樂善好施助人為樂的好婆婆。

她喜歡看戲，經常到大京班場子或到影戲場去看戲。

她從影戲場經常兜到文明戲場的路上，經過一家當鋪，那當鋪門楣上高高寫著一個“當”字，黑森森的大門玻璃上反射著馬路過來過去的車子。

她看到三四個人從那高高的柜臺下將張磊揪出門外，張磊低著頭，渾身全是絕望的情緒。

幾個人大聲吵嚷著，揪著張磊說要將他揪到警局去。

王阿婆躲在一旁，聽了半天才鬧明白，張磊將亭子間里租客的呢大衣偷了出來，送進了當鋪。

這不是他的大衣，他拿來換錢了。

王阿婆趕緊走了，讓人心碎的場景憋在她心里，憋了她整整兩天，第三天她終于憋不住了，一邊給葛秀蘭擦身一邊說了出來。

她說：“阿是罪過啊，阿是作孽啊，阿彌陀佛。”

王阿婆合起了雙掌，葛秀蘭高聲地叫喚起來，叫聲像狼嚎一般。

她想起了那張小照上張磊姐姐的面容，那面容和她一模一樣，那雙眼睛更是和她相像的不得了。

那像鮮花一樣的眼睛里全是溫柔和仁愛的光，那雙眼睛就是她的眼睛，充滿了對弟弟張磊的慈愛。

她的叫喚驚嚇了底下的人，江鴻祥和陳爾其趕緊爬上閣樓，慌張地問著發生了什么事。

葛秀蘭已是滿眼熱淚了，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王阿婆向上來的兩個男人敘述了她見到張磊的情景。葛秀蘭啞著嗓子對江鴻祥說：“你去把他找來，你去把他找來。”

沉默著的陳爾其低著頭說：“找來干什么，我們養他一輩子嗎？”

葛秀蘭突然睜大了眼睛，她指著江鴻祥罵道：“你這個光吃飯不能干活的廢人，家里什么事都干不了，連給客人端茶倒水都不會。我需要有人來幫助陳爾其干活，這個老虎灶需要個伙計來干活。”

“當伙計？”陳爾其說，“他肯嗎？”

“他不肯？”葛秀蘭坐起來，挺著兩只脹得鼓鼓的，像要爆炸的乳房，右手猛力地拍打著床沿說：“我再討個小的，我需要一個能干活的小的。”

陳雙喜說，他的外公用他在蘇北那個寬闊的河面上，掙來的辛苦錢，為女兒掙得了老虎灶大掌柜無法撼動的位置。

她就像鐵匠家里掌鉗的，海面上航行著的船上的舵手，她說的話就是熊熊燎天的烈焰中掌鉗人的雷霆一般的聲音，

是航行在遼闊海面上的萬噸巨輪舵手指揮一切的“霸道”。兩個男人都不吭聲，愣在一旁的王阿婆看到了男人潰不成軍的潰敗，也看到了渾身是膽，豪俠女人英雄作派的溫柔情懷。

陳雙喜說，他的母親娶了第三房丈夫，人稱“三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