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塵的瞳孔劇烈收縮，那抹熟悉的飛檐輪廓如同一根尖刺，狠狠扎進他的記憶深處。云隱鎮的老宅——那間早已在十年前的大火中化為焦土的幽夢閣，此刻竟在這詭異的粉色光球中重現！

“不可能……“他喃喃自語，喉嚨里像是塞了一把滾燙的沙礫。腰間的另一塊萬象鏡碎片突然劇烈震顫，燙得他皮肉生疼。這疼痛卻讓他混沌的思緒為之一清——那光球中的銅鏡殘影，分明就是他從小佩戴的那面家傳古鏡！

靈羽撲騰著翅膀，在粘稠的灰海上艱難地劃出一道水痕。它黑豆般的眼睛死死盯著下方蔓延的粉色根須，渾身羽毛都炸了起來：“嘎！這些鬼東西在吸老子的羽毛！“它驚恐地發現，那些看似柔軟的粉色根須所過之處，漂浮的船板殘骸竟在一點點改變形狀，木質紋理扭曲重組，漸漸化作某種陌生的器物模樣。

玄風突然伸手抓住一塊漂過的碎木。那木塊在粉色光暈中正逐漸變得光滑圓潤，邊緣生出古怪的紋路。“不是修復……“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是在改寫。這些根須在按照某個記憶中的圖景，重塑這片灰海中的一切。“

仿佛印證他的話，海面上漂浮的殘骸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半截斷裂的桅桿漸漸拉長變形，頂端生出飛檐翹角；破碎的陶罐碎片相互吸引，拼接成一個完整的酒甕；就連那些沉浮的尸骸都在粉色光暈中褪去腐朽，顯露出模糊的人形輪廓……

“薛大哥！“柳逸塵突然大喊。在下方不遠處，一個魁梧的身影正被幾根粗壯的粉色根須纏繞。薛仁貴雙目緊閉，渾身是傷，但那些傷口在根須的包裹下竟在快速愈合。更可怕的是，他的裝束正在改變——粗布麻衣漸漸化作錦緞官服，面容也在微妙地調整，越來越像……

“像誰？“柳逸塵心頭劇震。那個逐漸成型的輪廓，赫然與他在幽夢閣密室中封印的某個怨魂有七分相似！

“它在讀取我們的記憶！“玄風厲喝一聲，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張泛著青光的符紙，“這些根須在抽取我們腦海中最深刻的影像，要在這片灰海中重建一個'完美'的幻境！“符紙燃起的瞬間，周圍三丈內的粉色根須如遭雷擊，紛紛退縮。

但為時已晚。整個灰色膠海已經沸騰般翻涌起來，無數根須交織成網，在海面下構筑出越來越清晰的街道輪廓。一塊刻著“云隱“二字的殘碑從海底升起，在粉色光暈中煥然一新。更遠處，一座座建筑的虛影正從混沌中凝聚成形——飛檐斗拱，青磚黛瓦，赫然是柳逸塵記憶中的故鄉景象！

“那是……我的酒坊？“柳逸塵聲音發顫。在粉色光球的正上方，一座掛著“幽夢閣“匾額的三層木樓正緩緩成型。二樓窗邊，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憑欄而立，衣袂飄飄。

靈羽突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嘎！鏡子！那破鏡子在發光！“

柳逸塵低頭看去，腰間的萬象鏡碎片不知何時已掙脫束縛，懸浮在半空，與海底光球中的銅鏡殘影遙相呼應。兩塊碎片之間，一道細細的粉色光線悄然連接，而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順著這道光線，從自己體內被一點點抽離！

“它在抽取我們的'存在'！“玄風臉色驟變，“這些重塑的景象需要'靈魂'來填充！“他猛地咬破手指，在空中畫出一道血符，“柳逸塵！快切斷與那鏡子的聯系！否則你就要變成這個'完美幻境'的一部分了！“

柳逸塵伸手去抓懸浮的鏡片，卻在觸碰的瞬間如遭雷擊——無數陌生的記憶碎片順著指尖洶涌而入：

一個雨夜，幽夢閣的密室中，年輕的柳逸塵顫抖著將摻了血的酒倒入陶甕；

甕中傳來凄厲的哭嚎，一個女子的身影在酒液中掙扎；

銅鏡懸在甕口，鏡面映出的不是女子的臉，而是一團蠕動的粉色光暈……

“原來……是這樣……“柳逸塵渾身發抖，眼中的震驚逐漸化為絕望的明悟。他轉向玄風，聲音嘶啞得可怕：“道長，我們可能從來就沒有……逃出過那間密室。“

海底的光球突然劇烈收縮，所有粉色根須同時繃直。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中，一個溫柔似水卻又空洞無比的女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逸塵……回家吧……“

“這次……我一定會釀出讓你滿意的'醉生夢死'……“

“你看……我們的'云隱鎮'……多美啊……“

隨著這聲音，整個灰色膠海瞬間凝固。所有漂浮的殘骸同時發出刺目的粉光，化作無數晶瑩的碎片，開始飛速重組。柳逸塵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指也開始變得透明——他正在被這個新生的“完美幻境“同化！

玄風的道袍無風自動，七張血色符箓環繞周身。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決絕的死志：“柳逸塵！這是最后的機會！要么毀了那面鏡子，要么——“

話未說完，一根粗如兒臂的粉色根須突然破水而出，如毒蛇般纏住他的脖頸。更多的根須蜂擁而至，轉眼間就將玄風裹成一個發光的繭蛹。

靈羽發出絕望的哀鳴，拼命撲向柳逸塵：“嘎！快想辦法！老子不想變成一壇酒！“

柳逸塵看著自己逐漸透明的雙手，又看向懸浮在面前、與海底光球遙相呼應的鏡片。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閃現——如果這面鏡子是連接兩個世界的紐帶，那么……

他猛地抓住鏡片，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臟！

“既然你要我的'存在'……“鮮血順著鏡面流淌，染紅了上面的古老紋路，“那就連我的絕望……一起拿去吧！“

鏡面接觸到鮮血的瞬間，一道漆黑的裂痕突然貫穿了整個粉色光球。已經成型的“云隱鎮“開始崩塌，那些被重塑的景物發出玻璃破碎般的脆響。海底深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無數粉色根須瘋狂抽搐，像被火燒的蛛網般蜷曲枯萎。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柳逸塵仿佛又聽到了那個溫柔的女聲，只是這次，里面多了一絲他從未聽過的……驚惶？

“不……逸塵……這次……不要醒來……“

“求求你……繼續……做夢吧……“

黑暗吞噬了一切。柳逸塵的意識在黑暗中沉浮，仿佛墜入無底的深淵。耳邊回蕩著那個女聲凄切的哀求，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滴答。“

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他的眉心。

柳逸塵猛地睜開眼睛，刺目的陽光讓他本能地抬手遮擋。指縫間，他看到一片湛藍的天空，幾縷白云悠悠飄過。身下是堅硬而真實的青石板，帶著晨露的濕潤。

“這……是哪里？“

他掙扎著坐起身，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中央。兩側是古色古香的木質建筑，掛著各色招牌：茶樓、布莊、藥鋪……街上行人來來往往，有挑擔的小販，有搖扇的公子，有嬉戲的孩童。一切都鮮活生動，卻又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云隱鎮？“柳逸塵喃喃自語，心臟狂跳。這分明是他記憶中的故鄉，卻又與他熟知的那個被大火焚毀的云隱鎮有所不同——太新了，太完美了，就像一幅精心繪制的畫卷。

“柳掌柜！您怎么睡在這兒啊？“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柳逸塵轉頭，看到一個扎著雙髻的少女正沖他微笑。少女約莫十五六歲，面容姣好，手里挎著個竹籃，里面裝著新鮮的桃花。

“您是昨晚在酒坊又喝多了吧？“少女掩嘴輕笑，“小倩姐姐讓我來找您呢，說新釀的'醉生夢死'今天開壇，就等您回去主持了。“

柳逸塵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小倩……？“

“是呀！您怎么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少女歪著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樣光芒，“快回去吧，大家都在等您呢。對了，您那只大白鵝今早可鬧騰了，把酒坊后院的花都啄壞了。“

柳逸塵下意識摸向腰間——銅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溫潤的玉佩，上面刻著“幽夢“二字。

“跟我來呀！“少女已經轉身向前走去，腳步輕快，“再晚些，桃花酒就要被玄風道長喝光啦！“

聽到“玄風“這個名字，柳逸塵瞳孔微縮。他緩緩起身，跟上了少女的腳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仿佛踩在棉花上。

轉過兩條街，那座熟悉的二層木樓出現在眼前。黑底金字的“幽夢閣“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門口掛著紅綢，幾個伙計正忙著搬酒壇。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

“柳掌柜回來啦！“一個伙計高聲喊道。

樓上的窗戶突然推開，一張令柳逸塵魂牽夢縈的臉探了出來。烏黑的長發，如水的眼眸，嘴角那顆小小的朱砂痣——是小倩。

“逸塵，“她輕聲喚道，聲音如同春風拂過湖面，“酒已經溫好了。“

柳逸塵站在街心，仰頭望著那張熟悉的臉，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說不出的疲憊與決絕。

“好，“他聽見自己說，“我回來了。“

踏入酒坊的瞬間，一股濃郁的桃花香撲面而來。大堂里坐滿了客人，推杯換盞，熱鬧非凡。角落里，一個灰袍道人正自斟自飲，抬頭沖他舉了舉杯——正是玄風。后院傳來熟悉的“嘎嘎“聲，顯然靈羽也在。

“這才是你該在的地方，不是嗎？“小倩不知何時已經下樓，站在他身旁，輕輕握住他的手，“留下來吧，逸塵。這次，我們永遠不分開了。“

柳逸塵凝視著她完美的容顏，突然問道：“如果我說不呢？“

大堂里的喧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了，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小倩依然微笑，但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漸漸浮現出一絲不屬于人類的冰冷。

“為什么要說不呢？“她的聲音依然溫柔，卻多了一種機械般的空洞，“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故鄉、朋友、愛人……甚至那只聒噪的鵝。外面的世界給了你什么？只有痛苦和失去。“

柳逸塵慢慢抽回手，環顧四周。凝固的食客、靜止的玄風、后院突然安靜的靈羽……這個完美的世界，就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籠。

“因為，“他輕聲道，“真正的他們，還在等我回去。“

話音未落，整個酒坊開始劇烈震動。墻壁出現裂紋，桌椅開始崩塌。小倩的面容扭曲起來，發出非人的尖嘯：

“你逃不掉的！只要你還記得我們，就永遠逃不掉！“

世界在崩塌，但柳逸塵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低頭看向胸前的玉佩——不知何時，它已經變回了那面古老的銅鏡，鏡面上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不，“他對著崩潰的幻象輕聲道，“這一次，是我選擇醒來。“

鏡面轟然破碎，無數碎片化作流光，將黑暗徹底撕裂……

“嘎——！！！“

靈羽刺耳的叫聲將柳逸塵拉回現實。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塊漂浮的船板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灰色膠海。不遠處，玄風正與幾條粉色根須搏斗，而靈羽則拼命啄咬著一根纏住他腳踝的根須。

海底的光球已經暗淡，但仍在緩慢跳動，像一個垂死掙扎的心臟。

“你總算醒了！“玄風氣喘吁吁地喊道，“那鏡子——“

“我知道。“柳逸塵打斷他，聲音異常平靜。他低頭看向手中緊握的銅鏡碎片——它已經徹底失去了光澤，變成了一塊普通的金屬。“它從來就不是什么萬象鏡的碎片，而是……“

“封印。“玄風接話，眼中閃過明悟之色，“有人用這面鏡子封印了那個想要重塑世界的存在。“

柳逸塵點點頭，望向遠處正在崩塌的“云隱鎮“幻影：“而現在，封印松動了。“

靈羽撲棱著翅膀飛到他肩上，難得地沒有聒噪，只是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

“接下來怎么辦？“它小聲問道，黑豆眼里滿是擔憂。

柳逸塵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崩潰的幻境，投向灰色膠海更深處——在那里，隱約可見更多的建筑輪廓正在成形，更多的“完美世界“等待被喚醒。

“找到其他碎片，“他最終說道，聲音低沉而堅定，“在它完全蘇醒之前。“

海風嗚咽，仿佛在回應他的誓言。遠處，最后一抹粉色光芒消失在深不可測的海底黑暗中，只留下一串緩緩上升的氣泡，如同一聲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