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階東側，器具閣張姓修士剛探出半截身子正欲起身附和，玄色袖口的齒輪紋路還閃著傳訊法光。

此刻他佝僂的脊背僵在半空，像只被凍僵的灰蛾——前一刻他還在心底盤算著如何與黑魁幫里應外合，此刻卻見算陣子似乎是吃了暗虧，護山大陣的霜紋正如活物般沿著黑檀飛舟攀附，將舟首魁獸雕像凍成冰雕。

于是原本驟起的心思又隨著暗淡下來，更準確的說，是原本有些上頭的他忽然就借著霜谷冷空氣頭腦清明，看清楚了形勢。

更何況，自己也不過練氣修士，貿然插手到筑基大修的斗爭中去，說不定自己第一個先死。

沒看那黑魁幫一眾，除了為首的黑魁上人與來自萬字樓的算陣子，還有兩位他相熟之人——便是黑魁幫三大長老中的兩位，踏漾叟與百獸翁。

原本二人跟在主事者身后，頗有些自得，但一個見識過寒梅堂的二階護山靈獸威勢，一個又領略過那被稱作李香蘭的神秘修士之后，現在卻乖乖做防御謹慎狀，連大氣都不敢出，完全沒有了剛至時的氣勢。

而他的修為甚至還不如那兩位長老，自己不死誰死？

想明白這些，他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如沙丘中避難的鴕鳥般，旋即埋首于沙，老實了許多。

可不遠處天工坊的田長老卻不打算這么輕易放過他。

“張老弟這是要添酒？”

天工坊田長老洪亮嗓音炸響，熔巖紋法袍無風自鼓，此前那張姓修士的舉動他可是一板一眼都看得真切，從始至終目睹了對方從一開始的不忿到中間的軒昂，再到現在的‘小透明’。

他面色含笑近身過來，如串位敬酒般。那蒲扇大的手掌重重拍在對方肩頭，震得張姓修士袖中齒輪法器“叮當”墜地，“正好老夫這赤熔劍意燥得很，勞煩取些玄冰葡萄來降降火！”

冰霧繚繞的果盤中，玄冰葡萄突然齊齊爆開，寒氣裹著果汁凝成小劍，擦著張姓修士耳畔掠過，將身后梅紋屏風釘出個透明窟窿，田長老撫須大笑，眼底卻閃著熔巖般的赤芒。

那張姓修士頓覺被羞辱，卻赤紅著臉咬了咬牙，沒有發作。

在田長老他看來這不過是小懲大誡，還是看在對方并沒有完全動了不該動的心思的前提下，同時也是作為賓客給寒梅堂一個面子。

他已經牢牢將張姓修士盯住，若對方有所異動，他將第一個出手向寒梅堂‘表忠心’。

畢竟，在外人看來，自家與寒梅堂已是深度綁定，不出手也說不過去，正好那張姓修士又是天工坊的對頭，若是將其擋住，甚至是拿下，那可真是相得益彰，提前剪除了競爭對手的羽翼。

于情于理，都是賺的。

當然，一開始他和絕大多數賓客的心理還是一樣的，若寒梅堂頂不住壓力，那就別怪他悍然抽身，與世無爭了，畢竟天工坊作為坊市五大家，還是當以利益為先，交情只是順帶。

自己這邊不落井下石，已是對得起寒梅堂的款待。

……

另一頭，葉飛燁卻在此刻拂袖起身。

欺霜蛟蟒隨他動作昂首長嘯，獨角電光劈開云層，漫天飛雪被雷火染成紫紅。冰階兩側蟄伏的七十二根霜柱應聲點亮，柱頂冰盞中的妖獸精血沸騰如熔巖，凝成血色穹頂將黑魁幫眾人籠罩。

霜坪上黑霧翻卷，欺霜蛟蟒的吐息凝成冰錐懸空，折射出黑魁上人鐵青的面色。算陣子掌中雙珠急轉，赤藍蛟影在陣紋中焦躁游弋，卻被蘭使指尖冰蘭逸散的清輝死死壓住。

“這便是葉道友的待客之道？”黑魁上人聲如悶雷，玄鐵護腕與冰面相撞迸出火星，他身后踏漾叟枯掌一翻，龜甲銅錢叮咚作響，毒霧凝成的骷髏虛影尚未成型，便被欺霜蛟蟒一尾掃碎。

葉飛燁撫過發間冰蘭，唇角笑意清淺穩居中位：“寒梅堂的雪向來只埋豺狼——黑魁道友若是客，本堂主自當溫酒相迎。”

他廣袖輕振，欺霜蛟蟒額前獨角雷光暴漲，將三艘黑檀飛舟逼退數丈，舟首魁獸雕像發出刺耳悲鳴。

“不過這賀禮本堂主就笑納了。”葉飛燁淺笑一聲，抬手虛按，獸皮輿圖落入袖中。他睨向黑魁上人，眸光如雪原上最冷的刀，“黑魁道友若想飲酒，本座這‘寒梅釀’管夠。”

哄笑聲中，黑魁上人眼底戾氣驟濃，他猛然踏前一步，黑袍上赤金魁獸紋騰起黑焰：“既然葉堂主自詡正道，不如讓兩派年輕弟子切磋一番，權當為慶典添個彩頭！”

話音未落，其身后轉出一名灰衣青年。

此人垂首縮肩如市井小廝，袖口沾著斑駁油漬，腰間卻懸著一柄纏滿符紙的烏木劍。

他緩緩抬頭，渾濁眼瞳中魔焰暴漲，練氣七層的威壓混著腥風橫掃冰坪，驚得近處雜役弟子踉蹌后退。

“黑魁幫牧九，向寒梅堂諸位道友討教。”青年嗓音嘶啞如銹鐵摩擦，符劍出鞘時帶起鬼哭之聲，劍鋒所指處冰面騰起縷縷黑煙。

席間霎時嘩然。

“牧九？莫不是三年前屠盡青崖西坊三十戶修士的‘剝皮鬼’？”

“傳聞此人以修士精血飼劍，黑魁幫竟敢收這等邪修為眾！”

“寒梅堂年輕一輩，怕是只有池玥師姐、陳安師兄能壓他一頭……”

……

那狀若小廝的牧九緩步上前，周身黑焰流轉，行至冰坪中央時，他忽然朝著林丘的方向看去——

“轟！”

猝不及防間，林丘只覺神識海如遭重錘，眼前陡然浮現尸山血海，血煞法力自發護主，在經脈中凝成血蟒虛影，堪堪抵住這道神識沖擊。

待他緊攥著右手喘息著抬頭，卻發現周遭修為較弱的寒梅弟子都如臨大敵般匯聚。

“放肆！”

陸放按在刀柄上的指節泛白，練氣六層的法力在經脈中奔涌如沸。

他正欲拔刀，卻被兄長一把扣住手腕。陸收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顯然他不希望自家兄弟上去，這與送菜無異。

以陸放練氣六層來對陣對方練氣七層，那牧九雖是青年模樣可修煉的時間卻遠勝過他們，又修邪道，手段更是詭譎，且練氣后期法力何等凝實，別看只是練氣一層的差距，遠非他們這些練氣中期可比。

“寒梅貴派既與香雪園有舊，當不吝賜教才是。”

算陣子此時早已恢復姿態，仿佛剛才吃癟的并不是他，又捻著手中赤蛟珠老神在在地笑道，“若傳出去，外人當笑寒梅無人吶——”

這麻衣修士話音未落，周遭的空氣驟然冷峻，任憑哪個寒梅弟子此時都有些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