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山的晨霧裹著瓷土腥氣，沈青禾的布鞋陷進泥濘的采土場。她彎腰拾起塊泛著鐵銹紅的胎土，指甲縫里立刻滲進四十年前的礦塵。李故里跟在她身后三步遠，看著少女后頸的青色胎記在晨光里忽明忽暗——那蜿蜒的紋路與昨日從龍窯挖出的祭窯碑裂紋如出一轍。

“阿爺年輕時采土崴了腳，在這石頭上躺了半宿。“

沈青禾突然駐足，指尖撫過溪邊青苔覆蓋的臥牛石。石面隱約可見經年累月的鑿痕，李故里蹲身細看，發現那些雜亂刻痕里藏著“丙辰年七月初七“的字樣。溪水漫過石縫時，銹紅色的漩渦中浮起星點骨殖碎末。

山腰廢棄瓷廠的鐵門在風中呻吟。沈青禾推開門的動作帶著肌肉記憶般的熟稔，仿佛穿越三十年的時空撫摸母親工作過的拉坯機。霉爛的木桌上散落著未完成的瓷偶手掌，每根手指關節都刻著沈家工匠的姓氏縮寫。當她的粗布衫掃落積灰時，一張泛黃的孕期檢查單從桌縫飄出——1976年5月17日，沈秀蘭，胎位異常建議剖宮產。

“這是我娘最后一件活計。“

沈青禾從坍塌的貨架深處捧出半截瓷偶頭顱。那未燒制的泥坯面部輪廓與她驚人相似，耳垂處缺失的豁口正與匣缽里的瓷耳嚴絲合縫。李故里注意到瓷偶后頸處未干的釉料——分明是昨日沈青禾修補梅瓶時調制的青灰色。

窯爐廢墟中的三十具匣缽在正午陽光下泛著冷光。阿泉蹲在中央匣缽前，脖頸的長命鎖突然自主轉動，鎖芯彈出一枚生銹的刻刀。“這是沈家阿嬤修坯用的家伙什。“少年將刀尖插入匣缽裂縫，青瓷脊椎隨著機括聲緩緩升起，“當年她臨盆前還在趕工，羊水破了染透三斤胎泥。“

山風卷著瓷粉掠過沈青禾顫抖的指尖。她將瓷耳貼近頭顱的豁口時，四十年前的慘叫突然在耳膜炸響——那是母親在龍窯崩塌瞬間的哀嚎，混著胎兒的心跳與窯磚爆裂的轟鳴。瓷偶眼眶里滲出渾濁液體，在陽光下折射出1976年暴雨夜的畫面：年輕的沈墨云跪在窯神廟前，將裹著嬰孩的冰裂紋襁褓塞進采土工的竹筐。

“阿爺把我當祭品養大...“

沈青禾撕開衣襟，心口的朱砂印在瓷偶輻射下泛起熒光。那印記深處嵌著的竟是微縮版祭窯碑文，二十九個工匠的名字在她皮膚下游走如活物。阿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長命鎖的冰裂紋里滲出黑血——那是四十年間吸收的輻射塵埃，正在陽光下蒸騰成扭曲的人形。

李故里翻開從閣樓取得的微型膠卷，暴雨夜的龍窯影像投射在瓷廠殘壁上。畫面中的沈秀蘭挺著孕肚給匣缽封釉，冰裂紋釉料里摻著前六位工匠的骨灰。當第七窯火舌竄出投柴口時，她突然捂著肚子跪倒，羊水混著血水浸透青石板...

梅雨在龍泉西街的瓦檐上織成密網，沈青禾的布鞋踏過青石板上的水洼，濺起的泥點在她靛藍粗布褲腳暈開暗斑。她背著一簍新采的胎土推開窯坊木門，篾條編織的背帶深深勒進肩胛，在洗得發白的衣衫上壓出兩道與年齡不相稱的溝壑。李故里注意到她扶門框時的手勢——拇指與食指習慣性捏成拉坯的圓弧，指節處泛著常年浸染瓷泥的青灰。

“阿爺又去窯神廟了。“

沈青禾卸下竹簍時，后頸胎記從散亂的發絲間一閃而過。那蜿蜒的青痕比昨日更顯清晰，像是冰裂紋釉在皮膚下悄然生長。李故里蹲身幫她篩土，指尖觸到胎泥里混著的硬物——半枚生銹的頂針，內圈刻著“秀蘭“二字。

閣樓板壁傳來瓷器輕碰的脆響。李故里摸黑爬上木梯，手電筒光圈里浮現出沈墨云佝僂的背影。老人正用醫用膠布纏裹一只冰裂紋梅瓶，膠布下滲出釉色的黏液，滴在1976年的老黃歷上，將“七月初七“的日期蝕成焦黑孔洞。

“這是阿秀的嫁妝瓶...“

沈墨云沙啞的嗓音驚飛梁上家燕，他枯枝般的手指撫過瓶身裂紋，那些紋路竟與沈青禾后頸胎記的走向完全重合。突然襲來的穿堂風掀翻窗邊木匣，泛黃的婚書飄落在地，新郎姓名處被火燎去的殘痕，與廢棄瓷廠里沈秀蘭孕檢單上的丈夫簽名如出一轍。

暴雨在子夜突至。李故里被瓦片碎裂聲驚醒，透過漏雨的窗欞望見沈青禾赤腳沖進雨幕。少女懷中緊抱著從瓷廠取回的殘破瓷偶，粗布衫被雨水浸透，后頸胎記在閃電中泛出詭異的熒光。李故里抓起油紙傘追出去時，瞥見阿泉蜷縮在柴房角落，脖頸的長命鎖正在暗處滲出黑褐色液體。

“娘——“

沈青禾的哭喊撕開雨幕。她跪在龍窯投柴口，將瓷偶頭顱按在心口，朱砂印在雷光中裂開細紋，滲出混著瓷粉的血珠。李故里趕到時，看見瓷偶眼眶里涌出的不再是泥漿，而是鮮紅的血水——那液體在雨地上蜿蜒成二十九道血溪，每道溪流的盡頭都浮現出工匠的殘缺身影。

沈墨云的怒吼從窯神廟方向炸響。老人拖著瘸腿在雨中蹣跚，手中火鉗夾著燒紅的祭窯碑殘片：“你們非要逼死沈家最后血脈嗎！“碑文在雨水中滋滋作響，“丙辰年七月初七“的刻痕突然暴長，化作鐵鏈纏住沈青禾腳踝，將她拽向熊熊燃燒的投柴口。

阿泉的長命鎖在此刻迸裂。冰裂紋瓷片四濺，露出內層暗藏的微型膠片——畫面中是暴雨夜的龍窯，沈秀蘭挺著孕肚將襁褓塞進采土工背簍，轉身沖進火海的瞬間，后頸處赫然浮現出與沈青禾相同的胎記。少年突然劇烈抽搐，喉嚨里擠出非人的哀鳴：“阿姐快逃！你才是第七窯的祭品...“

暴雨砸在龍窯的拱頂上，蒸騰起腥咸的白霧。沈青禾的腳踝被祭窯碑幻化的鐵鏈灼出焦痕，她懷中的瓷偶頭顱突然睜開雙目，四十年前的火焰從瞳孔噴涌而出。李故里撲上去扯住鐵鏈，掌心頓時燎起水泡——那鎖鏈竟是用二十九位工匠的指甲熔鑄而成，每個甲片都刻著“丙辰“年號。

“阿爺！你還要活埋我第二次嗎？“

沈青禾的嘶吼混著瓷片崩裂聲。沈墨云手中的火鉗應聲落地，祭窯碑殘片割破他枯樹皮般的臉頰，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青灰色釉料。老人踉蹌著跪倒在雨地里，醫用膠布包裹的右手插入滾燙的窯灰：“當年他們用槍指著青禾...說要么交祭品，要么沈家絕后...“

阿泉的長命鎖碎片在積水里泛著冷光。少年突然抓起一片鋒利的冰裂紋瓷片，狠狠劃開自己脖頸——黑血噴濺在祭窯碑上，竟將碑文重組成全新的字句：“七月初七，沈秀蘭攜女代祭，換二十九工匠生路“。雷光劈開夜幕的剎那，眾人看見瓷廠廢墟中升起二十九道虛影，他們掌心托著的冰裂紋瓷片，正與阿泉傷口的血液共振。

“我爹是第七窯的裝窯工。“阿泉跪在血泊中，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的朱砂印——那印記與沈青禾的胎記拼合，竟形成完整的龍窯結構圖，“他死前把我塞進冷卻池，沈家阿嬤的瓷耳...是留給你的認親信物...“

沈青禾顫抖著將瓷耳貼上右耳垂。四十年前的聲浪穿透時空而來：母親在火海中嘶喊“青禾要活下去“，二十九個工匠用身體擋住崩塌的窯門，采土工抱著啼哭的嬰孩鉆進運土暗道...她突然暴發出駭人的力氣，扯斷鐵鏈沖向沈墨云：“那你為什么騙我娘是跟人跑了！為什么讓我學這吃人的手藝！“

老人蜷縮在窯神廟門檻前，抓起香爐里的骨灰往喉嚨里塞。那些混著親人血肉的釉料在他胃里翻騰，從指縫溢出的嘔吐物中，浮現出微型瓷塑的襁褓——正是1976年他親手燒制的長生鎖，鎖芯里藏著孫女真正的生辰八字。

李故里抹開糊住視線的雨水，發現龍窯外壁的冰裂紋正在重組。她拾起阿泉的血浸染的瓷片，沿著裂紋走向拼貼——那些紋路竟構成份遺書：“青禾親啟，娘以血調釉，留冰裂紋為證...“字跡在雷光中顯現的剎那，整座龍窯轟然坍塌，二十九具匣缽從廢墟中升起，每個都流淌著熒藍色的骨灰釉。

“開窯...“

沈墨云突然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他碳化的右手插入廢墟，扯出根燒融的窯磚，磚體內部嵌著把生銹的修坯刀——正是沈秀蘭當年別在發髻上的那柄。老人用最后的氣力將刀擲向沈青禾：“用你的胎記...調真正的冰裂紋...“

沈青禾接刀的瞬間，后頸胎記如活物般蠕動。她劃破手腕，讓鮮血浸透祖傳的釉料配方，雨中頓時彌漫起奇異的香氣——那是1976年未燃盡的松脂混著骨灰的氣息。當第一捧胎泥摔上拉坯機時，阿泉脖頸的傷口突然止住流血，二十九道虛影化作熒光注入旋轉的泥胎。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新窯的火光照亮龍泉溪。沈青禾跪在窯口添柴，每根松枝都刻著個工匠的名字。沈墨云蜷縮在女兒未燒制的瓷偶旁，漸漸化作尊冰裂紋陶俑，最后的遺言凝在陶土唇間：“該還給孩子們干凈的窯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