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雨浸透了龍泉西街,李故里踩著青苔斑駁的石板路,聞著空氣里揮之不去的窯火焦味。巷尾那間掛著“沈氏古瓷坊“木牌的舊宅前,七十歲的沈墨云正用纏著醫用膠布的手指,將剛出窯的粉青釉梅瓶擺上木架。老人駝背的弧度與身后龍窯的拱頂驚人相似,仿佛半生都活成了窯爐的延伸。
“沈師傅,省非遺中心派我來做傳承人口述史。“
李故里遞上工作證時,注意到老人右手虎口處有道蜈蚣狀的舊疤——那是四十年前窯變事故留下的燙傷,如今仍泛著詭異的釉色光澤。沈墨云渾濁的眼珠在鏡片后轉動兩下,突然抓起剛冷卻的梅瓶砸向墻角。瓷片飛濺的脆響驚起檐下避雨的麻雀,裂開的瓶腹內壁赫然露出半枚血色指印。
“你們這些戴眼鏡的文化人,就愛把活人的血淚燒成死人的功勛章!“
老人的怒吼震得窗欞陳年的窯灰簌簌飄落。李故里蹲身拾起殘片,發現指印旁還刻著極小的一行楷書:“丙辰年六月初七,沈家窯第七次封窯“。記憶突然閃回三天前在檔案館看到的卷宗——1976年夏天,龍泉曾因不明原因連續封停七座龍窯,而沈家窯的登記簿上,那個夏天的燒制記錄被整頁撕去。
雨勢漸急時,前院傳來油布傘收攏的響動。穿靛藍粗布衫的年輕女人跨過門檻,發梢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暈開細小的泥圈。她將竹籃里的梅干菜肉餅放在工作臺上,轉身擦拭木架時露出后頸的青色胎記,形狀竟與沈墨云砸碎的梅瓶釉色裂紋如出一轍。
“阿爺又在嚇唬客人了。“
沈青禾說話帶著龍泉溪水般的清冽尾音,沾著瓷粉的手指翻開李故里帶來的舊相冊。當翻到1976年全省陶瓷工匠合影時,她的指尖在某個被刮花的人像上停留許久——那位置本該站著年輕的沈墨云,如今只剩一團模糊的鉛灰。
深夜的窯坊彌漫著陳年匣缽的土腥氣。李故里借宿的閣樓木窗漏進幾縷月光,照亮墻皮剝落處露出的舊報紙殘片。1976年7月29日的《浙南日報》頭版,唐山大地震的報道下方有則豆腐塊消息:“我市陶瓷廠技術骨干赴京參與重要項目“,名單里沈墨云的名字被紅筆重重圈起。
樓下突然傳來窯磚摩擦聲。李故里貼著吱呀作響的木梯潛到后院,看見沈青禾正在龍窯的投柴口燒著什么。跳動的火光照亮她顫抖的肩線,飄散的灰燼里隱約可見“遺體火化證明“的字樣殘片。更駭人的是月光下的龍窯外壁——那些本該均勻的釉色在暗處浮現出人形輪廓,仿佛有無數影子被封存在窯磚深處。
次日清晨的采土場,七十六歲的挑土工老陳在樹蔭下吧嗒旱煙。當他看見李故里手機里翻拍的舊報紙時,煙桿突然掉落在地:“那年夏天沈家窯根本不是去BJ!他們在后山...“老人的話被突如其來的山風掐斷,布滿老年斑的手指向霧氣繚繞的鳳凰山,那里有座早已廢棄的國營瓷廠舊址。
沈青禾挑著瓷土經過時,扁擔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后頸的胎記在晨光中泛著釉色微光,李故里突然意識到那形狀并非天然——分明是縮小版的龍窯結構圖,煙道位置還標著褪色的數字“76“。當她想湊近細看時,沈青禾的粗布衫領口不慎滑落,鎖骨下方露出燙傷的舊痕,結痂的紋路竟與沈墨云虎口的傷疤完全吻合。
龍窯開窯的吉時定在正午。沈墨云將三炷香插入窯神廟前的青銅爐,升騰的煙霧里突然響起四十年前的對話回聲:“胎土配方要改...那批特殊訂單容不得差錯...“李故里辨認出這是檔案室磁帶里省輕工廳長的聲音。老人跪拜的動作僵在半空,香灰燙穿手背皮膚時,滲出的不是血珠而是青瓷釉色的黏液。
“阿姐快看!“
幫工少年突然指著剛搬出的匣缽驚叫。開裂的匣體內部,四十年前燒制的青瓷碎片正自動拼合,逐漸顯露出人耳形狀的詭異器型。沈青禾手中的開窯鐵鉗哐當墜地,她踉蹌著后退撞翻木架,三十個梅瓶同時炸裂的聲浪里,傳出細微的、仿佛來自地底的呻吟。
梅雨在龍泉西街的瓦檐上連成珠簾,沈墨云蹲在窯坊門檻前,用纏著膠布的手指搓揉一捧濕黏的瓷土。暗青色胎泥從他指縫擠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蛇形的痕跡。李故里注意到老人刻意避開東墻角那堆碎瓷片——昨日砸毀的梅瓶殘骸已被夜雨沖散,唯有瓶底那片帶著血色指印的瓷片,正卡在石縫里泛著幽幽冷光。
“沈師傅,省陶瓷博物館想復燒南宋弟窯的冰裂紋...“
話音未落,沈墨云猛然將胎泥摔上拉坯機。旋轉的轱轆帶起飛濺的泥點,在斑駁的白墻上砸出1976年的舊日歷殘頁。七月那一頁的“28日“被紅筆重重圈起,旁邊歪斜地寫著“封窯“二字,墨跡暈染成唐山大地震的震波圖樣。
沈青禾的布鞋踩著雨聲邁進院子。她彎腰拾起沾泥的瓷片時,后頸的青色胎記從衣領里露出來,那蜿蜒的紋路竟與冰裂紋釉的開片走向完全一致。“阿爺早飯也沒吃。“她將竹籃里的梅干菜肉餅遞給李故里,指尖殘留的釉料在餅皮上留下淡青色指痕,“他每年這個月都這樣。“
窯坊后院的龍窯在雨幕中沉默如獸。李故里跟著沈青禾去取晾曬的匣缽,穿過堆滿陳年窯具的庫房時,發現墻角摞著的《浙南日報》捆扎得異常齊整。最上面那張1976年7月29日的報紙邊緣,留著無數個被煙頭灼穿的孔洞,仿佛有人夜復一夜地借著火星閱讀那則“技術骨干赴京“的短訊。
“別碰那些!“
沈青禾的警告遲了半拍。李故里撣落的灰塵驚起庫房梁上的家燕,鳥翅掀動的氣流中,一頁泛黃的車間記錄單從報紙夾層飄落。“丙辰年六月初七,第七窯裝匣完成,特殊器型三十件...“紙頁末尾的簽名被撕去,殘存的筆畫卻與沈青禾胎記的弧度驚人相似。
雨夜的值守成了意外收獲。當沈青禾在窯神廟前焚香時,李故里摸黑潛入庫房。手電筒的光圈掃過東墻木柜,柜門縫隙里夾著半截黑白照片——年輕時的沈墨云站在龍窯前,身旁摞著的匣缽印著“76-7“的編號,而他臂彎里抱著的嬰孩襁褓上,赫然繡著冰裂紋的圖樣。
晨霧未散時,李故里循著挑土工的指引摸上鳳凰山。廢棄的國營瓷廠殘垣上爬滿野藤,坍塌的煙囪根部裸露出焦黑的窯磚。她踢開半掩的車間鐵門,生銹的鉸鏈聲驚飛了棲息的烏鴉。腐朽的工作臺上散落著瓷土人偶殘件——那些未燒制的泥坯手掌心,全都刻著細小的“丙辰六月初七“。
山風卷著雨絲灌進破窗,掀開了墻角防水布的一角。李故里的呼吸凝滯在喉間:三十具蒙塵的匣缽整齊排列,每個匣體表面都用朱砂寫著名字。最中央那個匣缽裂著細縫,從缺口處能看到半只瓷塑的人耳,耳廓上印著與沈墨云虎口傷疤相同的蜈蚣狀紋路。
沈青禾的尖叫從山下窯坊傳來時,李故里正試圖撬開一個匣缽。那聲裹著雨汽的哀鳴讓她手抖摔碎了瓷耳,裂開的耳蝸內部竟藏著微型膠卷。當她連滾帶爬沖回沈家窯坊時,看到沈墨云跪在龍窯投柴口,將整疊《浙南日報》塞進熊熊窯火。
“阿爺燒不得!“
沈青禾撲上去搶奪的動作慢了半拍。泛黃的報紙在烈焰中蜷曲,1976年7月28日的日期化作灰燼前,李故里瞥見了被火焰照亮的邊角小字:“特殊器型燒制事故,遇難工匠二十九人...“沈墨云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不再是鮮血,而是渾濁的釉料。
雨勢在正午時分轉急。李故里攥著那截微型膠卷躲進閣樓,借手機燈光辨識出膠片上的畫面——1976年的龍窯前,三十個青工正將人形陶坯裝入匣缽。鏡頭掃過某個蹲在地上修坯的少女時,她的后頸赫然現出與沈青禾相同的胎記。
閣樓木梯傳來吱呀聲響。沈青禾端著姜湯的身影被閃電映在板壁上,她潮濕的發絲間沾著片燒焦的報紙殘屑。“你見過這個嗎?“李故里將瓷耳推過去。沈青禾的瓷碗墜地炸裂時,雷鳴恰好碾過屋頂,她在四濺的姜湯里顫抖著解開衣領——鎖骨下方蜿蜒的燙傷疤痕深處,嵌著半枚與瓷耳紋路完全吻合的朱砂印。
梅雨在龍泉西街的瓦檐上敲打出綿密的節奏,沈青禾蹲在窯坊門檻前,用細竹篾修補開裂的匣缽。她食指關節因常年捏瓷泥而微微變形,指尖的繭子刮過篾片時發出沙沙的輕響。李故里注意到她修補的正是昨日砸碎的梅瓶匣體,那些帶著血色指印的瓷片被重新拼合,裂縫處涂抹的釉料泛著詭異的青灰色。
“這是四十年前的胎泥配方。“
沈墨云沙啞的嗓音突然在背后響起,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捏著團暗紅色陶土。他佝僂著脊背將陶土拍上拉坯機,旋轉的轱轆帶起泥星子,在斑駁的磚墻上濺出1976年的舊日歷殘影。李故里看見七月那頁的“28日“被反復描紅,墨跡滲透紙背暈染成地震波般的紋路。
沈青禾起身時粗布衫擦過工作臺,震落了壓在釉料罐下的半張車間記錄單。泛黃的紙頁飄到李故里腳邊,“丙辰年六月初七“的日期下方,褪色的鋼筆字記錄著三十件特殊器型的裝窯細節。當她彎腰去拾,卻發現沈青禾的布鞋先一步踩住了紙角——少女腳踝處露出的燙傷疤痕,竟與沈墨云虎口的舊傷如出一轍。
雨夜的值守成了煎熬。李故里蜷在閣樓的老式拔步床上,聽著漏雨的搪瓷盆發出滴答聲。子時剛過,沈青禾舉著煤油燈穿過天井的剪影投在窗紙上,燈影搖曳中她后頸的青色胎記忽明忽暗。李故里赤腳尾隨至后院龍窯,望見沈青禾正將曬干的松枝塞進投柴口,跳躍的火光映亮她鎖骨下那枚朱砂印——與瓷耳內部的紋路完美契合。
“阿姐又在夢游了。“
幫工少年阿泉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他脖頸掛著枚青瓷燒制的長命鎖,鎖面冰裂紋里嵌著黑褐色的污漬。“每年梅雨季她都來燒這些舊報紙。“少年掀開柴堆旁的油布,露出底下成捆的《浙南日報》,1976年7月那期的邊角已被熏得焦黑。
李故里借著火光翻開報紙,豆腐塊大小的“技術骨干赴京“報道旁,有處被煙頭反復灼燒的痕跡。當她用手指摩挲那焦痕,碳化的紙屑簌簌脫落,露出底下用針尖刻的微型字跡:“七月初七封窯,二十九人歿“。夜風突然卷著火舌竄高,將沈青禾的袖口燎出個破洞,露出小臂內側陳年的燙傷——那疤痕走向竟與龍窯煙道的結構圖完全一致。
次日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李故里跟著阿泉摸上了鳳凰山。少年脖頸的長命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鎖芯暗藏的機括打開廢棄瓷廠鐵門時,生銹的鉸鏈聲驚起了棲息的夜梟。坍塌的窯爐廢墟中,三十具蒙塵的匣缽像墓碑般森然矗立,每個匣體表面的朱砂名字都被人為刮花,唯有中央那個裂開的匣缽內,瓷塑人耳的斷口處閃著釉料的反光。
“這是沈家阿嬤的耳朵。“
阿泉的嗓音帶著不屬于少年的滄桑,他取下長命鎖嵌入匣缽裂縫。隨著機括轉動的悶響,匣體內層緩緩滑出半截青瓷脊椎——每節椎骨上都刻著“丙辰年六月初七“的蠅頭小楷。李故里觸摸椎骨的瞬間,山風突然裹著四十年前的哭嚎灌入耳膜,她看見年輕時的沈墨云跪在龍窯前,懷里抱著具焦黑的尸骸,而那尸骸的手腕上戴著與阿泉相同的冰裂紋長命鎖。
暴雨在清晨突襲了龍泉溪。當李故里抱著青瓷脊椎沖回沈家窯坊時,沈墨云正將最后一批梅瓶推入龍窯。老人聽見匣缽碰撞聲猛然回頭,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截瓷骨,醫用膠布包裹的手指突然暴起青筋:“你們竟敢挖出阿秀的遺骨!“
沈青禾打翻的釉料桶在雨中漫成青色溪流。她撕開衣襟露出心口的燙傷,那猙獰的疤痕深處嵌著枚朱砂印章——與青瓷脊椎末端的印記完全吻合。“阿爺騙了我三十年。“她顫抖著捧起瓷骨,“我娘不是跟人跑了,她是被封進了龍窯...“
雷聲碾過屋頂的瞬間,龍窯的投柴口突然噴出青紫色火舌。沈墨云碳化的右手插入窯磚縫隙,生生扯出塊刻著二十九個名字的祭窯碑。碑文在雨水中漸漸顯形:“丙辰年七月初七,為燒制國禮冰裂紋器,沈家窯二十九工匠以身祭窯...“老人的嚎哭混著瓷片崩裂聲,“他們逼我們用親人骨灰調釉料啊!“
暴雨中的龍泉溪開始倒流。沈青禾將青瓷脊椎浸入河水,那些封存了四十年的骨灰釉料竟在水中重組成人形。李故里看見二十九個透明的身影從龍窯煙道飄出,他們的指尖都帶著冰裂紋的熒光,最后匯聚成個懷抱嬰孩的少婦——她的耳垂處缺失的,正是匣缽里那枚瓷塑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