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瓊枝折，朱檐飛雪掩重門。

文德十五載，歲在玄枵，朔風卷地，禹國北疆七州十二郡遭逢百年未遇之雪患。彤云壓境三月不散，瓊霰覆野五尺成冰，檐掛晶錐如劍懸，道塞堅壘似山橫。雪虐風饕之下，茅舍傾頹者十之三四，黎庶凍餒者數以萬計。

紫宸殿中，天子夜啟明堂，執朱筆于五更漏斷時，連發十二道賑災敕令。一曰“開上林倉廩，放百萬石陳粟“，著各州府立救濟司十八處，設暖灶、置醫棚、布衾席，凡流離失所者皆造冊安置；二曰“罷歲末慶典，省三成俸祿“，自宗室親王至九品末吏，悉數裁撤華宴歌舞，禁用貂裘錦氅；三曰“設風憲臺御史三十六員“，持尚方銅符巡察州縣，遇有克扣錢糧、欺瞞災情者，可先斬后奏。

詔書末以朱砂批紅：“天行有常，不以堯存；人道有義，當效禹功。凡我臣工，若此時仍縱聲色犬馬者，非獨負蒼生，實乃悖天道，當以九刑論處。“是夜，禁中撤金絲炭盆十二座，皇后親率六宮拆珠冠為藥資，自此王公貴胄府前再無笙簫達旦。

上京城已經連著下了幾日的大雪，今日可算停了。蕭雪臨推窗時，碎玉簌簌落滿青磚。檐下冰錐倒懸如劍，幾株瘦梅已教積雪壓折了腰肢。她正望著斷枝出神，卻聽得金環叩門聲脆，麗娘裹著狐裘立在廊下：“小雪兒快些，前院都鬧起來了。“

庭中早是玉屑紛揚。幾個翠襖丫頭正拿竹帚掃出青石徑，另有抱手爐的、捧銅盆的，個個朱唇呵著白霧。忽見個雪團砸在麗娘云髻上，霎時銀花四濺，不知誰先笑出聲，轉眼亂瓊碎玉滿庭飛。

正鬧得釵橫鬢亂，墻頭忽傳來瓦片脆響。眾人驚望處，但見錦袍翻卷如蝶，伴著聲“哎呦“跌下個人來。那公子半張臉埋在雪里，一時間也認不出是誰，口中猶自嘟囔：“小爺這腿若是折了，看你們哪個擔待得起...“

“原是程小將軍！“麗娘帕子掩唇，待小廝扶起那人，才見是鎮國將軍府的獨子程鄴。上月他為聽汐月姑娘一曲《廣陵散》，當街撒了十斛明珠，氣得老將軍動家法的事，至今還是茶坊笑談。

兩個壯仆抬來藤屜春凳，將人送進暖閣。地龍燒得正旺，程鄴斜倚紅羅軟枕，額角薄汗浸得眉間朱砂愈艷。“小雪兒，程公子愛喝梅子釀，平日里都是你管著庫房，且去給公子找來溫上一壺，多放幾顆話梅。天寒地凍，讓公子暖暖身子。”“好，這就去，就是勞煩公子稍等一會”。

這酒原是夏天飲來風味更甚，冬日無人喝，平日里放在庫房深處，蕭雪臨找了一會，蹭了一身灰，按著囑咐煮好了拎著過去，還未進房門，就聽到程鄴和麗娘在調笑，撣了撣身上的灰，推門進去。

“公子，酒溫下了，大雪封路，郎中到的慢些，您多擔待。”蕭雪臨說罷就要行禮離開，“麗娘，我瞅著這位姑娘眼生，年歲也不大，是你家老板新收來的？”程鄴多打量了她兩眼，“公子怎的連小姑娘也要嚯嚯了，這是我家老板收養的孤女，自小養在后院，您不曾見過，今年就要及笄了。”“難怪，你們這醉夢樓里的姑娘各個貌美，要是見過怎會不記得，今日初見算是緣分，你來跟前。”程鄴玩世不恭的語氣聽著有些惱人。

蕭雪臨垂首近前，腕間銀鐲碰出清響。程鄴解下腰間雙魚佩：“及笄之禮雖薄，勝在能換幾斛明珠。“羊脂玉觸手生溫，灑金紋恰似雪落梅梢。麗娘在旁連使眼色，她只得雙手接下福身謝過，卻瞥見對方指尖掠過她半濕繡鞋。

“瞅瞅我這沒眼色的人，姑娘走了半天，鞋襪都濕了，還勞煩你在這兒侯著，快去烘烘腳。“程鄴忽斂了調笑，擺手似驅雀，“女兒家寒氣入不得骨，麗娘你也去罷。“轉身又嚷腿疼，催著要郎中。等二人退出來，郎中剛好到門口，趕緊迎了進去。

廊下殘雪映著玉佩流光，麗娘嘖嘖稱奇：“這可是御賜的于闐貢玉，當年貴妃...“話音未落，忽聞東家娘子厲聲斥道：“平素懶怠便罷，雪天竟也疏于灑掃！今日摔了程小將軍，明日莫不是要教王孫貴胄折在咱們樓里？“那小廝早嚇得面如土色，見麗娘款步而來，忙投去哀告眼神。但見麗娘輕攏云鬢，朱唇未啟先含笑：“媽媽且消氣，此番原是程郎君翻墻賞雪才跌了跤，何嘗不是段風流佳話？已遣人攜冰肌玉骨膏并三甕雪釀往將軍府賠禮，程家素來寬仁，定不會怪罪。“語罷妙目流轉，“倒不如趁此修葺院墻，添些青竹作景，往后貴人們踏雪尋梅也便宜。“東家娘子聞言面色稍霽，扶著麗娘往廂房探視去了。蕭雪臨倚欄暗嘆：這八面玲瓏的功夫，便是六宮掌事女官亦不過如此。

暮色漸沉時，蕭雪臨正倚著朱闌映雪理賬，腰際新佩的羊脂玉玦觸手生溫。到底是貴胄子弟隨手擲出的及笄禮，縱是樓里見慣珍寶的姑娘們也辨不出成色，倒像塊燒紅的炭火硌在心頭。她垂眸將玉玦收入描金匣，總覺得拿在手里不踏實，找日子還是得送還回去。賬冊翻動間帶起一縷沉水香，恰被廊外漸近的鶯聲燕語驚散。

“程家那位混世魔王可算栽了跟頭！“綠腰捧著鎏金手爐撞進暖閣，丹蔻險些戳到菱花鏡上，“聽說程將軍把人帶回家就動了家法，掄的是御賜的蟠龍棍，棍棍都往實了落——“

“老祖宗攔在祠堂前哭斷了氣，最后竟是程夫人連夜拿著公主令牌去宮里請了太醫！“紅蕖搶著補完下半截，銀簪流蘇簌簌亂顫。滿屋珠翠霎時笑作一團，獨蕭雪臨支頤斜倚湘妃榻，指尖漫不經心叩著青玉算盤：“這般陣仗，程小爺究竟欠了多少風流債？“

“何止是銀錢官司！“綠腰湊近她耳畔，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在燈下泛著血色，“正月十五雪打燈，圣人才下旨禁奢，他倒好，為著蒔花館頭牌，竟把西郊三十頃田莊抵了賭債！“

蕭雪臨執盞的手微微一頓。碧色茶湯漾開細紋，映出她眼底倏忽而過的冷光。到底是世代簪纓的將門，縱出了個紈绔膏粱，祠堂里供著的尚方劍仍懸在梁上。只嘆那老祖宗捧在手心養大的鳳凰兒，如今折了翼，倒比剜了程氏百年風骨更教人痛煞。

“程將軍這手家法...“她忽地輕笑出聲，腕間翡翠鐲子磕在紫檀案上錚然作響，“怕是打給御史臺看的罷？“

暖閣陡然靜了半瞬。檐角銅鈴隨風輕晃，送來雪夜更鼓。姑娘們面面相覷間，蕭雪臨已執起狼毫批注賬目，燈花在她鴉青鬢邊爆開細碎金芒。潑天富貴養出的荒唐戲碼，終究抵不過祠堂里那卷泛黃的家訓——縱使今日能攔下蟠龍棍，明日呢？后日呢？

雕花窗外，上京城的雪又深了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