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凋謝過半,原本數尺厚的積雪也只剩薄薄一層,浮在地上,載著微弱月光。辭盈雙手撐在他肩處,盡量維持距離。
兄長于她而言并不是陌生人。
盡管長大后關系疏遠了。
時隔幾年,如今中間空缺的那段似乎被填補上。青稚與成熟,有了連接起來的橋梁。
辭盈不自覺放松。
青年后背泅濕一大片,衣料相挨之處無不幸免。
懸于指尖的水珠無聲滴落,滑入泛著冷瓷之色的后頸。
她下意識伸手去接,手指卻不經意擦過那截溫涼。
離開水面后的暖香情熱,再度有了涌動的跡象。
燥熱重新攀上脊梁,辭盈難耐低|喘一口氣,破碎又甜膩的聲音從喉間漏出,像能拉出絲的蜜糖果子。
身軀控制不住向前貼近,貪戀對方身上如水的涼意。
江聿步子明顯一頓。
她臉色瞬間漲的通紅,眸底水汽氤氳,強忍著難受解釋,“我、我中了藥……”
“馬車上有解藥,你且再忍忍。”他說這話時從容自若,語氣沒有一絲一毫起伏,仿佛方才的只是錯覺。
從陶府后院到府門,辭盈從未覺得如此漫長煎熬過。
意識如煮開的沸水混沌不清。
她抓心撓肝,全憑對兄長的敬重才熬到眼下。
刺客還沒抓住,馬車出不了門,江聿只掀簾而入。
座旁的銅壺騰起絲絲熱氣,比外面更熱。辭盈只覺自己血液都要被蒸干了,顫抖著手扯了扯衣領。
再也顧忌不上什么綢布不綢布,透過迷蒙融化的視野,她艱難捕捉到一角雪白衣袍,澀著嗓子問。
“阿兄,可不可以……快一點?”
正在翻找東西的那道人影,似乎轉頭看了她一眼,辭盈已經分辨不清是什么神色,只知道很快有藥丸送服入口。
眼前逐漸重歸清明。
車內昏暗,針落可聞,只有一盞搖搖晃晃的幽燈。江聿就坐在對面,陰影安靜投落在她身上。即便沒有注視,依舊能清楚感知他的輪廓、他的氣息……
辭盈披著那件鶴氅,余光瞥見裙邊落了一截柔軟如雪的綢布。
她渾身僵直,正思索著要怎么不動聲色將這東西撿回來,江聿忽地開口。
“你殺人了。”
之前一路未曾提及的話頭,此刻被以極其平淡的口吻拋出。
辭盈猛然抬起臉。
眼眶一下子紅了,“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撞見江聿時衣衫不整,脖頸上還帶著男人掙扎時留下的青紫指痕。
鐵證如山,辯無可辯。
“那人想要欺辱我,當時四下無人求助無門,唯有拼盡全力才能拼得一線生機。”
她不是習武體魄,與成年男子力量有差,情急之下哪還顧得上手下留情?
少女淚水漣漣,傾身折頸,扯露出那些斑駁痕跡給他看。
她膚色極白。
半掩在顏色死氣沉沉的衣裳下,仿若蒙塵明珠散發出光芒,襯得那些指印愈發觸目驚心起來。
“阿兄也知道,我與謝郎已經定親。若是今日在宴上壞了清白,以祖母的性子,怎會讓我活命?”
辭盈不覺自己有錯。
提及未婚夫謝凜川,青年眉心似乎微不可察折了下。
氈簾風吹不動,只能聽見滿耳呼號不絕的聲響。她心跳又急又亂,大著膽子像幼時那樣去扯對方衣袖,賣乖討好。
“阿兄,這件事不要告訴祖母和父親他們好不好?”
許久未用的招數,她做的有些生疏。
但比起那些外人,辭盈更怕刻薄古板的江老夫人。
江聿素有君子之名,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尚且不知。不過既然能施以援手,幫忙支開搜查侍衛,說明還是向著她的。
等了良久,身前之人未有答復。
辭盈不由抬起眸子,小心翼翼看了對方一眼。
重熠火光順著青年垂落的長發逶迤,他生了一副令人過目不忘的好皮相。容色清雅,沉平似鏡。
任誰人見了都要贊嘆一聲君子如璧。
此刻微闔著眸,神色淡到難以窺探。
她正欲再說些什么,卻見青年瞳珠一轉,朝自己看了過來。他瞳色天生比旁人要淺淡些,病弱蒼白,眼尾微微上挑,讓人想起山野里皮毛雪白的狐貍。
“將衣裙換了。”他道。
辭盈怔在原地,直到對方將一套干凈衣裳送到面前,又強調一遍。
“身上衣裙換了。”
他說完這句便背過身。
掌心布料溫暖柔軟,顧不得思量兄長馬車內為何會有女子衣物。辭盈低頭去瞧自己的衣襟。
噴濺而出的血珠已經凝固。
被水浸泡后暈成腥紅一片,像極了開在身前的紅蓮。
她立時明白江聿的用意。
馬車逼仄,膝肘亦能相觸。本以為吹了燈會好些,但辭盈很快后悔了。黑暗中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更加清晰,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短促的呼吸聲。
兩人近在咫尺。
江聿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她的肩。
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絨毯上,熱霧橫在兩人中間,薄如蟬紗一戳就破。盡管知道他不會回身,但共處一室,在這么近的距離更衣,辭盈還是緊繃的厲害。
做賊似地飛快將綢布重新束好。
側頭抵在窗邊,她裝作聽外頭的風聲。心里其實有許多想問的。想問他這些年身子怎么樣,過的好不好?
母親走后,他本該是她在這世間最親近的人……
但最終都咽了回去。
江聿默不作聲將那些濕漉漉的衣裳團了起來,塞到底下。才做完這些,外間傳來一陣喧嘩,負責搜查的侍衛舉著火把過來了。
辭盈下意識往角落縮了縮。
犬吠聲中,有女子的釵環鈿瓔珊珊作響,江聿大半個身子擋在她跟前,兩指輕輕掀開氈簾。
從辭盈這個角度,不能具體觀察到外面情景,只能依稀窺見一道年輕女子的影子停在原地。
“江郎君怎么在這?”
她聲音又驚又喜,半點兒也沒有掩飾見到心上人的雀躍。
勾著簾子的手指抬高了些,江聿語氣平和坦蕩,毫無遮掩之意,“天冷路滑,舍妹不小心跌了一跤,正要將人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