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六月十七，北平城四更天的梆子聲里混著駝鈴。

沈煥把最后半碗豆汁潑在墻根時，粘稠的漿水正巧沖開浮土，露出半截帶血的馬蹄鐵。他蹲下身用竹簽挑起鐵片，借著胭脂鋪的燈籠細看——“燕“字烙印旁多出道新刻的橫紋，這是燕山護衛隊緊急征用民馬的標記。

“沈爺，西直門又來了一隊糧車。“賣炊餅的老孫頭湊過來，手上比劃著三長兩短的手勢，“麻袋縫里漏的是遼東的黍米，可趕車的穿著濟南衛的靴子。“

沈煥不動聲色地將馬蹄鐵塞進褡褳，銅錢落到老孫頭掌心時帶著體溫。這個動作讓他腕間的舊傷疤微微發燙，那是三年前在青州查私鹽案留下的——當時他還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百戶，如今卻成了游走在九門之間的夜不收。

鼓樓方向突然傳來犬吠。沈煥閃身躲進碑樓胡同的陰影里，看著一隊燕王府親兵縱馬馳過。為首軍官的馬鞍上拴著個鼓囊囊的皮囊，顛簸中掉下塊黑乎乎的東西。等馬蹄聲遠去，沈煥用腳尖翻過那物件，竟是半塊燒焦的人耳，耳垂上還掛著水師特制的銀魚墜。

“沈爺！出事了！“當鋪伙計小六子喘著氣從巷尾鉆出，“您讓盯著的那個波斯胡商，半個時辰前接了個銅馬鐙，轉眼就...就炸成了碎塊！“

沈煥瞳孔驟縮。三天前他在居庸關見過的那個胡商，當時正在用琉璃瓶裝塞外沙塵。現在想來，那些“沙塵“里或許混著火藥，而那銅馬鐙...

爆炸現場彌漫著烤肉焦糊味。沈煥用帕子包住手，從槐樹枝椏上摘下半片青銅殘片——鎏金螭紋的工藝，分明是親王府的制式。但當他把殘片翻轉過來，卻在內側發現道極細的刻痕：洪武二十四年將作監匠人李丑兒的私印。

“李丑兒不是五年前就病死了？“小六子湊過來看，“我爹還給他打過棺材...“

沈煥突然抓起把未燃盡的火藥灰燼。灰中混著青紫色的晶粒，在晨光下泛著詭異幽光。“這不是尋常的硝石。“他的聲音發緊，“去歲征安南的戰報里提到過，占城國的毒火硝就是這般顏色。“

瓦罐碎裂聲打破死寂。沈煥旋身抽出袖中短弩，卻見個戴帷帽的女子從廢墟里爬出，手中緊攥著燒剩的羊皮卷。那女子抬頭瞬間，沈煥的弩箭險險擦過她的耳墜——竟是枚與焦耳上一模一樣的銀魚墜。

“錦衣衛辦案！“沈煥亮出牙牌，卻見女子瞳仁里閃過碧色。她突然揚手灑出把粉末，空氣中頓時彌漫起濃烈的龍涎香。等煙霧散盡，只余半幅焦黃的輿圖飄落在地，圖上用朱砂圈著通州碼頭的方位。

巳時三刻的日頭烤化了街邊的飴糖。沈煥蹲在茶攤前假裝喝大碗茶，目光卻鎖著對街的慶元典當行。半刻鐘內已有三撥人進出當鋪：操晉中口音的布商、佩蒙古彎刀的貨郎，最后是個挑著鮮魚擔子的啞巴——那扁擔兩頭沉得反常，壓得桑木桿子微微發彎。

“客官續茶么？“賣茶老嫗突然開口，龜裂的手掌在陶碗邊沿敲出三輕一重的節奏。沈煥心頭劇震，這是錦衣衛暗樁的接頭信號！他佯裝咳嗽，左手在桌下比出“天字七號“的密語。

老嫗渾濁的眼里精光乍現，佝僂的腰背瞬間挺直：“半個時辰前，燕王府的采辦太監典當了件青銅馬鐙。“她借著擦桌子的動作，將拓片塞進沈煥袖中，“和爆炸現場的那塊正好配成一對。“

沈煥摸出枚永樂通寶壓在碗底。轉身時瞥見當鋪二樓窗縫間的寒光——那是軍弩的箭頭，正對著自己的后心。他故意踉蹌著撞翻魚擔，鰱魚在青石板路上活蹦亂跳。趁眾人哄搶時，他閃進當鋪后巷，卻聽見庫房里傳出熟悉的江淮口音：

“...這批貨走漕運到臨清，自有接應的戰船...“

這是兵部職方司郎中周鐸的聲音！沈煥的指甲掐進掌心。兩個月前他還在北鎮撫司的案卷里見過此人名字，標注是“齊泰門生，建文元年進士“。

庫房木窗突然洞開。沈煥貼著墻根望去，只見周鐸正將虎符交給個番僧打扮的漢子。那番僧的念珠上串著人指骨，腰間皮囊露出半截火銃擊錘——正是安南黎氏叛軍的制式裝備。

“告訴陳將軍，八月十五月圓時...“周鐸的聲音突然壓低。番僧點頭的瞬間，窗外飛來弩箭穿透他的咽喉！沈煥轉頭望去，對面酒肆二樓窗口閃過帷帽女子的身影。

混亂中，周鐸抱著匣子奪門而出。沈煥緊追不舍，卻在追至鐘鼓樓時撞見燕王府儀仗。朱棣的玄色王駕正緩緩駛過街心，道衍和尚的車轎緊隨其后，垂落的轎簾縫隙間隱約可見青銅炮模樣的物件。

未時暴雨突至，沈煥躲在關帝廟檐下擦拭青銅馬鐙。當他把兩片殘件拼接完整時，鐙腹內側突然顯出凹刻的密文——竟是洪武朝兵部專用的密碼，記載著某批神秘軍械的轉運記錄。

“沈百戶好眼力。“身后傳來沙啞的女聲。帷帽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廊柱旁，濕透的面紗貼在臉上，露出眼角淡淡的刀疤，“可認得這個？“她拋來的玉牌上刻著“東宮直殿監“。

驚雷炸響的瞬間，沈煥突然想起五年前的舊案：當時還是皇太孫的朱允炆遇刺，刺客身上搜出的正是這種東宮令牌。而那個案子，最終以錦衣衛指揮使蔣瓛自盡草草了結...

“想要活命，明日卯時帶著馬鐙到盧溝橋。“女子說完縱身躍上屋脊，躥檐走壁的身法竟是錦衣衛的秘傳輕功。她消失前回望的眼神，讓沈煥想起詔獄里將死的犯人——那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戌時的更鼓聲中，沈煥摸進北鎮撫司荒廢的檔案庫。蛛網密布的架子上，洪武三十年的卷宗被人撕去關鍵幾頁。當他掀開地磚準備啟動密道時，卻觸到滿手粘膩——磚下埋著三具新鮮尸首，其中一具右手缺了食指，正是今晨爆炸案中失蹤的典當行掌柜！

子夜時分，沈煥蜷縮在城隍廟破敗的神龕后。懷中青銅馬鐙的棱角硌得胸口生疼，耳邊反復回響著女子的警告：“燕王要反，建文要亡，這盤棋里你我都是過河卒...“

突然，廟門被狂風撞開。十二名黑衣箭手無聲圍攏，他們的箭鏃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是淬了孔雀膽的劇毒。為首的蒙面人舉起軍弩，弩機上的蟠龍紋章顯示著最駭人的真相：這隊殺手來自皇帝親軍十二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