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白露降臨時,戈壁灘的沙礫開始泛起鹽霜。李有福跪在報廢的采油機旁,用鋼銼打磨銹蝕的軸承。三根紅柳枝浸在鹽水桶里泡了七日,此刻正彎成恰到好處的弧度。當他把自制的學步車推進鐵皮棚屋時,晚棠正趴在尿素袋縫制的褥墊上,用乳牙撕扯趙春桃從舊棉襖里掏出的絮團。
沙棗花的香氣從裂縫鉆進棚屋,趙春桃在門前撒了把棉花籽。這是她用半個月的工錢從維族老婦人手里換來的,灰褐色籽粒滾進沙土時發出細碎的響動,像極了老家屋檐墜落的桐子。“棉桃開時,囡囡就能走穩了。“她說著突然哽咽——蜀地的棉花該在清明下種,而這里的時令整整晚了五個月。
學步車的輪軸發出尖利的摩擦聲。晚棠的赤腳第一次觸到地面時,正午的太陽把沙礫曬得發藍。她的腳趾像五顆粉貝蜷縮又舒展,忽然被藏在沙下的駱駝刺扎中。血珠滲出的瞬間,三十七號油井的警報器突然轟鳴,驚飛了正在啄食棉籽的沙雀。
“走啊,囡囡往阿娘這兒來。“趙春桃解開褪色的頭巾揮舞,蜀繡的芙蓉花在熱浪中翻卷。晚棠攥緊柳木橫欄的手背暴起青筋,如同戈壁灘上突起的風蝕巖。她的左腳先邁出去,帶著整個學步車歪向右側,輪子碾碎了兩顆剛冒芽的棉籽。淡綠色的汁液滲進沙地,在正午的暴曬下很快凝成翡翠色的薄片。
李有福在油井檢修間隙偷回半截鋼管。他把這截閃著冷光的金屬打磨成鈴鐺,用馬鬃繩系在學步車頭。從此戈壁灘上總響著清越的金屬撞擊聲,混在采油機永恒的轟鳴里,像首破碎的安魂曲。某日沙暴突至,趙春桃看見晚棠逆著狂風蹣跚而行,鈴鐺在飛沙走石中叮當作響,竟逼得風墻退開三尺。
真正的馬出現在寒露那天。維族牧人趕著伊犁馬群經過工棚,頭馬的銀飾鞍韉上還沾著天山雪水。晚棠突然掙脫母親的懷抱,手腳并用地爬向那匹棗紅母馬。她的虎頭鞋陷進沙地,鞋面上繡的“百毒不侵“四字漸漸被流沙吞沒。趙春桃追上去時,看見女兒正把臉埋進馬腹的絨毛里,睫毛上沾著金黃的草籽。
“馬!馬!“晚棠的呼喊驚醒了鐵皮屋頂打盹的渡鴉。從此她指著所有移動的物體喊這個新學的詞——沙丘后升起的月亮是馬,工友推著的板車是馬,連沙暴中搖晃的采油機也成了鋼鐵鑄成的馬。李有福在夜里偷偷拆了學步車的軸承,用鋼珠給女兒串了條項鏈。這些來自地底深處的金屬貼著嬰兒的胸口,漸漸被焐出體溫般的暖意。
第一場雪落下時,晚棠終于能獨立走上七步。趙春桃用棉紗蘸著胡楊汁,在鐵皮墻上畫下七道刻痕。融雪水從棚頂裂縫滴落,把黃褐色的印記暈染成枯葉蝶的形狀。李有福帶回的報廢齒輪成了最新玩具,晚棠把它滾向遠方的瞬間,恰有牧人的馬群踏著暮色歸來。齒輪與馬蹄在某個奇異的維度上交匯,金屬與血肉共同震顫著戈壁的黃昏。
K4522次列車沖破祁連山最后一道隘口時,晚棠突然在硬座席上挺直脊背。她脖頸間鋼珠串成的項鏈驟然發燙,三十七顆來自克拉瑪依地底的金屬球同時震顫,驚醒了蜷在行李架上的花斑野貓。趙春桃掀開褪色的羊羔皮襁褓,看見女兒瞳孔里映著車窗外轉場的哈薩克牧群——萬馬奔騰掀起的雪霧中,頭馬金鈴的脆響穿透雙層玻璃,與鋼珠項鏈的共鳴譜成復調。李有福用凍裂的手指擰開軍用水壺,天山雪水混著當歸的藥味在車廂彌散。這是臨行前維族巫醫給的方子,說能鎮住孩童魂靈不教山鬼攝去。晚棠卻扭頭避開壺嘴,小手拍打著車窗上凝凍的霜花,那里有匹冰晶勾勒的馬正在融化。“過了烏鞘嶺,就是漢家地界了。“斜座的老棉農突然開口,煙袋鍋里的火星濺在褪色中山裝上。趙春桃低頭撫摸藏在夾襖暗袋的銀鎖片,鎖芯里封存的三滴水正隨海拔下降悄悄膨脹——滴是油井邊的殘雪,滴是孔雀河的夜露,最后一滴是她生產時咬破舌尖的血。
寶雞站換乘時,晚棠的虎頭鞋掉進了月臺縫隙。李有福跪在結冰的鐵軌旁,用采油工特有的靈敏耳朵,聽見鞋里銅鈴的微響從地底傳來。當他探進半截身子去撈時,忽然發現生銹的軌釘上纏著幾縷馬鬃,金燦燦的像是從伊犁馬身上脫落的神跡。“吃口家鄉味吧。“穿絳紅羽絨服的四川媳婦遞來半瓶豆瓣醬,玻璃罐上還貼著“郫縣國營廠1987“的泛黃標簽。李有福把最后半塊馕餅撕成月牙狀,蘸著紅油喂給女兒。晚棠的乳牙在辣椒籽上打滑,忽然睜大的眼睛里涌出清亮的淚——這辛辣灼燒的滋味,竟與她吮吸過的初乳有著相同的刺痛。
穿越秦嶺隧道的七分二十八秒,黑暗像瀝青灌滿車廂。趙春桃解開衣襟哺乳的瞬間,對面座位的礦工擰亮了頭燈。昏黃光暈里,她乳房上的燙傷疤痕清晰可辨——去年夏天抱晚棠躲避沙暴時,工棚的鐵皮門在她胸口烙下永久的印記。列車播報“廣元站“時,晚棠突然吐出半顆板栗。這顆從XJ帶來的堅果滾過粘著瓜子殼的地板,被某個返鄉民工的翻毛皮鞋碾進紋路。趙春桃彎腰去撿時,瞥見女兒腳踝上系著的紅繩松了——那是用拆散的鞭炮捻子編的,浸過胡楊汁后紅得愈發濃烈,像截將熄未熄的引信。嘉陵江初現于晨霧中時,晚棠正用鋼珠項鏈在車窗上劃道。三十七道銀線交錯成網,網住江面搖櫓的烏篷船,網住吊腳樓上晾曬的藍印花布,也網住背簍里新采的臍橙。李有福忽然指著對岸峭壁喊:“看,纖夫道!“那些在絕壁上鑿出的石窩,多像克拉瑪依油田的檢修梯。晚棠卻對著自己的倒影發怔,玻璃上重疊著戈壁紅柳與巴山翠竹的幻影。
在閬中站補給的十分鐘,趙春桃買了串糖油果子。滾燙的糯米團裹著紅糖漿,在零度空氣里騰起琥珀色的霧。晚棠咬下第一口時,遠處渡船傳來汽笛長鳴。她忽然僵住,糖絲掛在嘴角宛如冰凌——這悠長的嗡鳴與采油機的警報聲,在某個神秘的音階上完美契合。
駛入重慶北站前最后一段彎道,晚棠脖頸間的鋼珠突然集體冷卻。李有福摸出那枚從軸承拆下的滾珠,發現表面的石油殘漬已凝成血痂般的硬殼。站臺上飄來擔擔面的花椒香,混著柴油味與尿騷氣,織成張無形的網。晚棠突然揮舞著蜀繡圍嘴尖叫起來,芙蓉花瓣上沾著的抓飯油星,此刻像極了朝天門碼頭初亮的漁火。
老屋門前的黃葛樹還在,只是樹洞里多了窩松鼠。晚棠盯著狂吠的土狗看了半晌,突然張開沾著臘腸油光的小嘴:“馬!馬!“二哥的新媳婦噗嗤笑出聲,腕間金鐲子碰得叮當響。趙春桃卻想起克拉瑪依的黎明——晨霧里牧人騎馬經過工棚,馬蹄鐵敲擊戈壁石的聲音,和此刻狗爪刨青石板的響動確有三分相似。年夜飯的蒸汽模糊了窗花,晚棠在八仙桌下撿到顆生銹的滾珠。那是李有福特意從XJ帶回的紀念品,采油機軸承上的鋼珠浸透石油,在川南的潮濕空氣里正慢慢長出褐色的銹斑。屋外突然炸響的煙花驚飛了樹梢麻雀,晚棠指著劃過夜空的銀色光帶,這次準確地喊出了人生第二個詞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