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青城山籠罩著黛色霧氣,林疏月攥著顧延舟冰涼的手腕疾行在青石板路上。
合作社新染的靛藍布簾被風掀起,露出檐角掛著的老銅鈴——那是姐姐生前親手掛的,此刻正發出類似沉香佛珠墜地的悶響。
“再忍半個時辰。“她將浸透薄荷汁的帕子按在顧延舟滲血的耳后,那些蛛網狀紅痕正沿著經絡蔓延。
合作社賬房先生偷偷遞來的紙條還在袖中沙沙作響,上面潦草寫著“三日后查賬“。
山腰處竹樓懸著盞魚皮燈籠,李神醫的藥廬飄來炒制藥材的焦苦。
老醫師銀針剛觸到顧延舟的尺脈,針尾便泛起詭異的青紫色。“水仙鱗莖混著斷腸草,“他掀開顧延舟的衣領,露出鎖骨處若隱若現的金盞花紋,“每逢月圓,毒入膏肓。“
林疏月指甲掐進掌心舊傷,紗布滲出新鮮血跡。
合作社曬茶場的竹匾還晾著今年的蒙頂甘露,她仿佛看見那些嫩芽在暴雨中腐爛的模樣。“解藥在哪?“窗外的打更聲與西洋鐘的報時重疊,驚飛滿架曬藥的白頭翁。
“峨眉金頂的還魂草,長在舍身崖背陰處。“李神醫將搗藥杵指向西南,杵頭沾著的朱砂滴落成血淚形狀,“二十年開花一次,明日寅時是最后采摘期。“
合作社的電話在子夜驟然響起。
林疏月握著聽筒的手微微發顫,聽筒里傳來炒茶工阿桂的哭腔:“周董事帶人封了倉庫,說咱們的茉莉針王摻了柳葉...“她望著竹榻上昏睡的顧延舟,他手腕系著的紅繩正緩緩褪色,像極了被雨水泡發的滇紅茶葉。
“告訴周董事,“她咬破舌尖維持清醒,“若是敢動合作社半片茶青,我就把他私換軍茶標的證據交給港城記者。“銅鏡映出她眼底血絲,恍若陸羽殘卷上浮現的警示朱批。
寅時的舍身崖騰著乳白霧氣,林疏月綁著浸過雄黃酒的粗麻繩墜下懸崖。
石縫間暗藏的毒蛛群被驚動,她揚手灑出合作社特制的驅蟲茶粉。
當指尖終于觸到那株泛著熒光的還魂草時,崖頂突然傳來碎石滾落聲。
三個黑影順著登山索逼近,領頭的刀疤臉舉起改良過的茶枝剪。“顧老板倒是舍得下血本。“林疏月冷笑,突然翻身蕩進巖壁凹槽。
去年在樂山見過的野生茶樹在此刻救了她一命,那些虬結的枝干恰好卡住殺手的登山鎬。
晨光刺破云海時,她攥著沾血的還魂草跌進千年古剎。
大雄寶殿的早課鐘聲里,穿灰呢西裝的周董事正在菩提樹下焚香。“東南方五十里的茶馬古道,“他將香灰抹在還魂草根莖處,“有你要的第二味藥引。“
林疏月嗅到他袖口殘留的龍井香,那味道與顧延舟毒發時衣襟沾染的氣息微妙重合。
禪房木魚聲忽急忽緩,她望著功德箱上反光的銅鎖,突然想起陸羽殘卷末頁那句斑駁的箴言——“金盞映銀臺,真偽照肝膽“。
山門外傳來運茶馬的鈴鐺聲,混著合作社姑娘們唱采茶歌的隱約調子。
周董事的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恰似紫砂壺嘴傾瀉的第一道茶湯,在青石板上蜿蜒出不可言說的形狀。
(接上文)
藥廬的青磚地縫里鉆出幾株野生苦丁茶,林疏月盯著陶罐里翻滾的墨綠色藥汁,將還魂草最后一片花瓣揉碎投入其中。
窗外合作社的姑娘們用竹篩運送新鮮茶青,七里香與草果混合的藥氣里,她忽然嗅到一絲熟悉的白茶香——那是顧延舟每次談生意前,總要別在襟口的香囊味道。
“你總說茶湯要七分燙。“她用銀匙攪動逐漸粘稠的藥汁,滾燙蒸汽熏紅了眼尾,“等你醒了,我泡峨眉雪芽給你祛苦。“竹榻邊散落著被血浸透的紗布,其中混著半張被撕碎的茶標合同,泛黃的宣紙上“軍需特供“四個朱砂字正在晨光中褪色。
寅時三刻,顧延舟喉結忽然顫動。
林疏月捧藥碗的手晃出漣漪,幾滴藥汁濺在陸羽殘卷的“療疾篇“上,原本模糊的篆字突然顯現出金絲脈絡。
當她用浸過山泉的紗布替他擦拭嘴角時,發現他脖頸處的金盞花紋正隨著呼吸明滅,宛如春茶在紫砂壺中舒展的姿態。
“合作社...賬本...“顧延舟的囈語混著藥香溢出唇齒,枯瘦的手指勾住她腰間那串老茶館鑰匙。
林疏月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未愈的咬傷處,血腥氣與普洱陳香纏繞著漫過雕花窗欞。
檐下銅鈴突然無風自動,合作社曬茶場傳來竹匾傾倒的脆響。
七日后驚蟄,錦城茶業協會的朱漆大門前堆滿黃桷蘭。
林疏月綰著姐姐留下的銀鑲玉茶簪,將蓋有三十六家茶莊印鑒的聯名狀拍在檀木桌上。
顧延舟裹著青灰色杭綢長衫立于她身側,腕間新換的朱砂繩與西嶺雪山運來的冰裂紋茶具相映生輝。
“這是1937年裕泰茶行被強征的貨單。“協會會長顫巍巍展開卷軸,霉斑與茶漬間浮現出與財團印章如出一轍的鷹隼圖騰。
窗外雷聲碾過青石板路,顧延舟突然劇烈咳嗽,袖口抖落的茶末在宣紙上洇出“以茶制茶“的狂草字樣。
當港城報紙頭條刊登財團走私軍茶的證據時,林疏月正站在被查封的財團倉庫。
成箱發霉的茶餅間,她踢到個鎏金鏨花茶葉罐,罐底黏著半張泛潮的路線圖——墨跡蜿蜒處隱約能辨出“勐海“與“百年喬木“的殘字。
合作社的采茶調從遠處飄來,驚醒了梁柱間筑巢的雨燕。
慶功宴那夜,顧延舟在合作社閣樓發現個纏著紅綢的樟木箱。
掀開印著牡丹紋的油紙,整套光緒年間的錫制茶具在月光下流轉冷光。
最底層的茶船底部,有道形似茶馬古道的刻痕蜿蜒著鉆進云紋,在滇紅與白牡丹的茶漬浸潤下,泛著類似舍身崖毒蛛的幽藍光澤。
子時的更鼓驚落曬茶架上的露珠,林疏月望著茶船底部的刻痕,忽然想起周董事在菩提樹下說的“東南五十里“。
顧延舟用銀針挑開茶船夾層,半片風干的古茶樹芽葉飄落在地,葉脈間凝固的茶膠竟與還魂草的熒光如出一轍。
合作社后院的古井突然傳來蛙鳴,井壁青苔不知何時褪成了峨眉雪芽的銀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