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挾著蒙頂甘露的清香彌漫過晾曬場,林疏月用指尖捏起幾粒發著熒光的茶末,茶經殘卷在她的衣襟里像蜂鳥振翅般顫動。
那些怪異的碎末帶著碼頭特有的柴油味,這讓她回想起昨夜在青石板縫隙中拼湊出的半個“M”形符號——那正是停泊在七號碼頭的瑪利亞號貨輪舷號的首字母。
“陳師傅,麻煩您把上月的運輸記錄搬來。”她轉身時,鈞窯殘片在布衫口袋里硌得肋骨生疼。
運輸隊長老陳正蹲在東風卡車旁修補麻繩,聽到這話后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指節上帶著新刷桐油的味道。
竹簾卷起的合作社辦公室里,泛黃的送貨單鋪滿了八仙桌。
林疏月用紅藍鉛筆勾出異常的日期,發現每當運輸隊經過青城山隧道時,損耗量就會突然增加三成。
窗外的蟬鳴聲突然變得尖銳起來,她盯著三月十七日那欄被水漬洇濕的墨跡,那正是顧延舟押送趙虎的那晚。
“您說怪不怪?”老陳將搪瓷缸里的涼茶一飲而盡,喉結滾動時露出脖子上結痂的擦傷,“每次裝車前都要過三遍秤,可到了茶城交易市場,二十斤裝的茶簍總會少個半斤八兩。”
林疏月用銀簪挑開纏著麻繩的封簽,突然聞到一股混雜在茶香里的異樣甜腥味。
茶經殘卷突然迸發出青光,在她的掌心燙出《茶器》篇的篆文——“貯之宜錫,忌雜味侵”。
那些本該用錫紙密封的明前毛峰,此刻包裝袋內側竟然凝結著一層像糖霜一樣的結晶。
暮色染紅茶山時,她裹著粗布圍裙鉆進了運輸車底。
手電筒的光束掃過車架底盤,幾道新鮮的刮痕里嵌著幾絲靛藍色纖維,和杰克那件訂制西裝袖口的裝飾線一模一樣。
但當她翻查裝卸工的值班表時,卻發現堂兄林耀祖的外甥上周剛頂替了請病假的老張。
“春杏,今晚十點把晾曬場的探照燈關掉。”她往紫砂壺里添著峨眉雪芽,熱水沖開茶針時,瞥見合作社后墻新刷的標語在暮色中透出慘白——那是顧延舟三天前帶人重寫的“婦女能頂半邊天”。
子夜時分,三十輛東風卡車在月光下排成了像青鱗一樣的長龍。
林疏月把微型攝像機塞進第三輛車的茶簍夾層,暗紅色的流蘇穗子垂在鏡頭前,就像浸過武夷紅茶的晚霞。
然而次日清晨,她在七號碼頭集裝箱的縫隙里找到的,只剩下被化肥浸透的零件殘骸,鏡頭玻璃上還沾著半枚帶著茉莉頭油味的指紋。
“林老板,要不算了吧?”老陳攥著被冷汗浸濕的方向盤,后視鏡里映出合作社女工們編織竹篾的身影,“昨兒夜里二隊的小李聽見車棚有動靜,說是瞧見個戴金絲眼鏡的……”
林疏月咬斷縫制香囊的絲線,把混著古茶樹晨露的茶樣塞了進去。
當運輸隊再次啟程時,她特意讓春杏抱著發燒的小寶去衛生院,又支開保管員去清點庫房。
暮春的暴雨來得很急,她在值班室聽著車輪碾過泥濘的聲音,忽然起身扯斷三根頭發纏住門栓。
這次藏在第十七輛車底的紅外攝像機,被她縫進了顧延舟送的蜀繡荷包里。
暴雨沖刷著青城山隧道口的“危崖落石”警示牌,鏡頭終于捕捉到某個佝僂身影撬開車門的瞬間。
那人裹著印有外資企業標志的雨衣,但揚起的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鐲子——那正是林疏月去年送給堂姐的陪嫁。
月光漫過晾曬場新砌的蜂蠟籬笆時,林疏月蜷縮在辦公室的藤椅里反復觀看錄像。
畫面定格在那人脖子反光的瞬間,放大后的像素格顯示出半枚銀鎖的輪廓,和小寶滿月時族老贈送的長命鎖紋樣完全一樣。
茶爐上煨著的蒙頂甘露早已涼透,鈞窯殘片在她的掌心勒出紅痕,窗外忽然傳來顧延舟那輛黑色桑塔納碾過碎瓷的聲音。
晨霧裹著蒙頂甘露的清香漫過晾曬場,林疏月蜷在藤椅里被一陣茶香喚醒。
鈞窯殘片在掌心壓出月牙狀的紅痕,昨夜反復觀看的錄像帶還在老式電視機里閃著雪花。
顧延舟的黑色風衣帶著山間晨露的氣息,正往青花瓷壺里添著第二道峨眉雪芽。
“嘗嘗這個。”他指節抵著壺身試溫,滾水注入時茶針在壺中翻涌如銀魚,“古茶樹新抽的芽尖,用竹瀝水煨了整夜。”
林疏月接過茶盞時碰到他虎口的繭子,那是常年握茶鏟留下的印記。
琥珀色茶湯在鈞窯天青釉里漾開漣漪,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辦公室墻上新貼的運輸路線圖。
她忽然想起那年清明,顧延舟冒雨幫她搶收被冰雹打落的茶青,兩人在漏雨的倉房里分食半塊紅糖鍋盔。
“你看這個。”她將放大后的照片推過去,像素模糊的銀鎖紋樣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小寶滿月那日,三叔公特意請金匠打的五毒紋,整個錦城找不出第二枚。”
茶爐上的銅壺突然發出尖銳嘯叫,驚飛了晾曬場竹篾上的灰雀。
顧延舟用鑷子夾起茶渣細細端詳,深褐色的葉片里混著幾縷靛藍纖維,與杰克西裝袖口的裝飾線在顯微鏡下呈現相同經緯密度。
當夜暴雨突至時,林疏月正在七號碼頭集裝箱夾縫里翻找物證。
瑪利亞號貨輪的探照燈掃過甲板,她看見杰克的中文秘書撐著黑傘走向裝卸區,傘骨末端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暈開茉莉頭油的香氣。
暗處突然伸來的手捂住她口鼻,顧延舟的氣息混著蒙頂甘露的茶香:“別動,三號吊車在錄像。”
三日后錦城茶業協會的通報會上,林疏月將微型攝像機殘骸放在檀木托盤里。
當投影儀映出翡翠鐲子在雨夜里泛起的幽光時,堂姐林雪梅突然打翻了青瓷蓋碗,沸水在蜀錦桌布上洇出猙獰的茶漬。
杰克起身時碰倒了鎏金燭臺,火苗舔舐著外資企業的標志,將他倉皇離去的影子投射成扭曲的巨獸。
合作社運輸恢復那日,老陳特意在卡車后視鏡系上紅綢。
春杏帶著女工們往茶簍里塞驅蟲的艾草香囊,小寶踮腳將新采的野山菊別在林疏月鬢角。
顧延舟倚著東風卡車調試新裝的GPS定位器,金屬外殼反射的陽光落在他眉骨,將那道舊疤映成淡淡的金線。
暮色漫過茶山時,林疏月在蜂蠟籬笆旁發現個牛皮紙信封。
火漆封口處印著殘缺的家族徽記,撕開時飄落的茶渣里混著陳年普洱的霉味。
信紙上的剪報字塊拼出歪斜的警告:“三月十七日趙虎押運的貨物,當真全數進了交易市場?”
晾曬場的探照燈突然熄滅,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在“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標語上。
鈞窯殘片在衣袋里突然發燙,茶經殘卷震顫著顯出《藏茶》篇的朱砂批注,某個被蟲蛀的“贗”字正在月色下滲出暗紅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