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將庫房窗欞染成琥珀色時,林疏月用紅繩將《巴蜀茶錄》與燙金信箋捆在一處。
煤油燈爆了個燈花,驚得墻頭晾曬的蒙頂甘露簌簌落下幾片銀毫。
她伸手接住飄落的茶芽,忽然聽見檐角銅鈴輕響——是顧延舟在晾曬場綁的新鈴鐺,說要防著夜貓偷吃嫩芽。
三日后清晨,青石板還凝著露水,林疏月就抱著牛皮紙袋出現在望江樓茶攤。
竹椅上的老茶客們正傳閱《茶葉經濟報》,頭版赫然印著“歐盟農殘檢測新規“。
她指尖撫過報紙邊緣的茶漬,聽見賣茉莉花茶的阿婆在嘀咕:“聽說峨眉的蒸青茶廠都停工了......“
“勞駕。“顧延舟突然出現在茶攤角落,黑呢大衣上還沾著茶山晨霧。
他掏出工作證輕扣桌面,驚得老茶客們嗆了口茶——那證件夾層里竟嵌著片金邊茶芽,正是林疏月昨天在賬本里標記的峨眉雪芽標本。
從農科院圖書館出來時,暮春的雨絲裹著泡桐花香。
林疏月懷里緊抱著手抄的《日本蒸青工藝改良報告》,泛潮的紙頁在顧延舟深灰色襯衫上洇出水痕。
他替她舉著墨竹傘,突然駐足在錦江橋頭:“當年馬幫進藏前,都要在橋頭埋片茶餅鎮煞。“
合作社的爭吵爆發在谷雨前夜。
春桃摟著熟睡的小寶,將算盤摔在曬青石板上:“咱們剛還完信用社貸款,哪有余錢換什么蒸汽殺青機?“竹匾堆后的吳嬸捏著報紙發抖:“報紙上說浙江有個茶廠,因為檢測超標,整船貨都沉海里了......“
林疏月站在天井中央,望著梁柱懸掛的“茶魁“錦旗。
月光透過瓦縫落在她發間,恍如當年阿姐林霜在祠堂偷讀陸羽茶經時,燭火在她鬢邊跳動的光影。
她突然解開腰間繡著雀舌茶紋的荷包,倒出三粒烏潤的普洱茶膏:“這是馬幫老把頭給的嫁妝茶,值八百斤米面。“
王專家的回信比預想中來得尖刻。
信紙帶著龍井的栗香,字跡卻像炒過火的茶梗:“女子合作社?
怕是連萎凋槽溫濕度都測不準。“林疏月把信箋疊成紙船放進錦江,看它載著落花漂向都江堰方向——那里有顧延舟聯系的蒸汽機零件廠。
青城山腳的專家樓飄著碧潭飄雪的花香時,林疏月正跪坐在紫竹席上煎水。
王專家故意用了明代龍紋急須,壺嘴比尋常茶具高出三寸,沸水極易飛濺。“聽說你們還在用唐法焙茶?“老人推了推金絲眼鏡,鏡鏈上墜著的祁門紅茶標樣晃得人眼花。
“這是用《茶經》記載的'夾焙法'制成的蒙頂石花。“林疏月手腕輕旋,沸水在空中劃出青城云霧般的弧線。
茶湯注入天目盞時,盞底游動的木槿花突然綻放——那是她連夜將花汁凝在冰片上的巧思。
窗欞外偷看的春桃險些打翻茶盤,卻被顧延舟用曬茶篾匾輕輕托住。
暮色漫過青城山時,林疏月獨自站在專家樓后的古茶樹前。
樹皮皸裂處滲出的茶膠凝成琥珀,映出二樓窗內王專家來回踱步的身影。
她摸出發梢沾著的茶芽,忽然想起清晨替顧延舟整理行囊時,他那個總上鎖的牛皮筆記本里,露出半角蓋著農科院紅章的圖紙。
山風送來遠處蒸汽火車的轟鳴,驚起茶樹枝頭沉睡的藍喉太陽鳥。
林疏月轉身望向山下星星點點的燈火,合作社晾曬場的竹匾在暮色中泛著暖黃的光,像極了阿姐臨終前攥著的那把峨眉紫筍。
暮色漫過青竹窗欞時,合作社的煤油燈在青石板上投下搖晃的光斑。
林疏月將最后一沓訂單鎖進樟木箱,指尖撫過箱角嵌著的峨眉雪芽標本——那是顧延舟半月前用銀鑷子夾著嵌進去的,他說這樣防蟲。
“疏月。“
沾著夜露的藍釉茶盞輕輕落在賬本邊,蒸騰的熱氣里浮著三顆枸杞。
顧延舟的黑呢大衣搭在竹椅靠背,露出襯衫口袋里半截鍍銀溫度計,那是他丈量曬青場石板溫度用的。
林疏月望著茶盞邊緣細密的冰裂紋,忽然想起七日前在農科院圖書館,他的袖口如何被她的茶漬洇成深淺不一的云紋。
她捧起茶盞時碰到他未及收回的手指,青瓷的涼意與皮膚的溫熱在暮春的夜霧里交織。
窗外晾曬場的竹匾陣列被月光鍍成銀箔,顧延舟轉身調試新到的蒸汽殺青機,金屬閥門旋開的瞬間,白霧裹著蒙頂石花的清香漫過窗欞。
王專家是坐著蒸汽火車來的。
老人在站臺摘下金絲眼鏡擦拭,鏡鏈上的祁門紅茶標樣撞得叮當響。
春桃踮腳張望車廂后托運的木質儀器箱,被小寶扯著碎花衣擺問:“那個爺爺的懷表鏈子,能換多少麥芽糖呀?“
“不是懷表。“顧延舟將曬茶篾匾擱在月臺石柱上,露出底下壓著的牛皮筆記本,“那是瑞士產的溫濕度記錄儀。“林疏月瞥見本子里滑出的設計圖紙,農科院的紅章旁密密麻麻標注著日文假名,突然明白那夜他為何冒雨去錦江橋頭埋茶餅——原來是為了換蒸汽機零件的進口批文。
合作社天井里的古法焙茶窯重新燃起松枝時,王專家正用鍍鎳鑷子夾著茶芽對著日頭端詳。“殺青溫度誤差不超過三度。“老人將檢測報告拍在曬青石板上,驚飛了竹匾上小憩的藍喉太陽鳥,“但你們怎么解決蒸青工藝的澀味殘留?“
林疏月解開襻膊露出小臂的陳年燙痕,那是十二歲學“龍行十八焙“時烙下的印記。
她引著王專家走到檐角新砌的磚灶前,銅甑里翻騰的峨眉紫筍正與茉莉花蕾層層交疊:“昨夜顧技術員改了蒸汽導管角度,現在能同時實現蒸青與窨香。“
暮色中的試茶會持續到打更人敲響竹梆。
當林疏月將嵌著冰片木槿的天目盞推向王專家時,老人突然從中山裝內袋掏出個錫罐:“這是西湖龍井群體種的扦插穗,用你們那個......“他瞟了眼正在校準儀器的顧延舟,“用那個冰片凝香的法子,或許能育出跨茶種的香型。“
海關的驗訖章蓋在訂貨單上那天,錦城落了第一場梅雨。
林疏月站在合作社閣樓清點藤編茶箱,聽見檐下銅鈴在雨霧中響得清越——顧延舟新安的青銅鈴舌里填了曬干的雀舌茶末,說是能辨風向。
她伸手接住瓦檐滴落的雨水,忽然發現對面綢緞莊二樓有鏡片反光一閃而過。
“林社長!國際長途!“
春桃的呼喊混著雨聲傳來時,林疏月正用綢布擦拭“巴蜀茶魁“的錦旗。
她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往下跑,繡著茶紋的布鞋底在最后一級臺階打滑,被顧延舟用曬茶匾穩穩托住臂彎。
合作社門楣上的鎏金鈴鐺突然無風自動,震落幾片粘在蛛網上的雪芽銀毫。
聽筒貼在耳畔的剎那,梅雨的味道突然變得腥澀。
林疏月望著玻璃窗外顧延舟調試蒸汽機的背影,他黑襯衫的褶皺里還沾著清晨試茶時染上的石花青霜。
電流雜音中傳來瓷器碎裂般的冷笑,柜臺上將開未開的茉莉花苞突然同時炸裂,香得嗆人。
賬本里夾著的雪芽標本毫無征兆地裂成兩半,林疏月感覺發間銀簪突然勒緊頭皮。
她伸手扶住柜臺邊緣,指尖觸到顧延舟昨日用茶汁寫的備忘便簽,濕潤的墨跡正在暈染開來,像極了那年阿姐血浸的紫筍茶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