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風如同一頭無形的巨獸,狠狠撞在陽明輪的舷窗上,轉瞬凝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好似在訴說著遠方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林見素佇立在窗前,雙眼緊緊凝視著面前那張泛黃的海圖,他的指尖輕輕劃過云州至天啟的航線,那動作輕柔卻又帶著幾分沉重,恍惚間竟覺得自己正摩挲著一具青銅棺槨的紋路——那棺中,仿佛躺著的正是林家父子的政治骸骨。
三個月前,在劍橋郡那間彌漫著書香與陳舊氣息的寓所里,白發蒼蒼的施密特教授滿臉愁容,將一杯威士忌緩緩澆在攤開的東亞地圖上。剎那間,琥珀色的酒液肆意蔓延,迅速浸透了大乾的遼闊疆域。“孩子,你的祖國正在經歷一場優雅的葬禮。”老教授的聲音低沉而又冷靜,宛如在解剖一具尸體,“新政,不過是給僵尸注射腎上腺素罷了。那些既得利益者,就像一群盤旋已久的禿鷲,他們既需要這具尸體保持些許余溫,好供其盡情啄食,可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宣告它的死亡。”林見素靜靜聽著,眉頭緊鎖,心中五味雜陳。他望向窗外,劍橋的陽光依舊明媚,可他的思緒卻早已飄回了萬里之外的祖國。
此刻,陽明輪的蒸汽輪機在耳畔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那聲音仿佛是命運的倒計時。但林見素卻隱隱聽見另一種更為刺耳的聲響——那是天啟城勛貴們磨牙吮血的聲音。新政的推行,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痛了這些權貴的利益。被新政褫奪漕運壟斷大權的靖海侯,在秦淮河那奢華的畫舫上,怒不可遏地摔碎了御賜的玉如意,那清脆的碎裂聲,仿佛是他對新政的聲聲詛咒;而因田畝清丈損失了七成隱田的隴西王氏,如今祠堂里供奉的已不再是祖宗牌位,而是刻著林家父子生辰八字的桐木人偶,他們用這種古老而又陰毒的方式,宣泄著內心深處的怨恨。
“但這群鬣狗根本不懂……”林見素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他將六分儀穩穩抵在舷窗上,黃銅棱鏡折射出的陽光,瞬間化作一道道鋒利的幾何光斑,好似他即將刺向敵人的利刃,“他們賴以撕咬的獠牙,正是父親親手鑲上去的。”
新政,就像是林遠棠在朝堂這個血腥的角斗場上投下的一塊誘人血肉。當林遠棠將津門海關那豐厚的榷稅包給雍王妃的洋行時,當神機營的巨額軍火訂單落在膠濟王門人的鐵廠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們,眼中的敵意瞬間化作了貪婪的涎水。他們一邊享受著新政帶來的利益,一邊又在心底暗自盤算著如何將新政徹底推翻。去年冬祭,太廟之中供奉的已不再是傳統的三牲,而是一臺冒著蒸汽的紡織機模型——這,已然成為了宗室們心照不宣的新圖騰,象征著他們對新政復雜而又矛盾的態度。
“他們恨不能生啖我肉,卻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餐刀。”林見素坐在桌前,在航海日志上認真地勾畫著利益網絡,那墨跡如同一張無形的蛛網,迅速蔓延開來。英國公靠著鐵路債券賺得盆滿缽滿,足足八十萬兩白銀落入囊中,可他卻暗中資助《時務報》,在上面大肆抨擊新政“動搖國本”;慶國公府的新式煉鋼廠日夜不停運轉,火光沖天,其管家卻在市井茶館里,繪聲繪色地散布著“林賊禍國”的童謠,試圖煽動民眾對新政的不滿。
在西洋領事館那華麗的琉璃穹頂之下,林遠棠投下的誘餌散發著驚人的魅力。匯豐銀行大班查爾斯悠然自得地叼著雪茄,將紅酒杯倒扣在地圖上的大乾疆域,那動作充滿了傲慢與戲謔:“我們需要的是會下金蛋的鵝,不是涅槃的鳳凰。”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銀制餐刀緩緩切開盤中的鵝肝,油脂瞬間滲入地圖上的長江水道。這些貪婪的銀行家,既貸款給朝廷購置軍艦,看似在幫助朝廷增強實力,可同時又通過黑市,向革命黨出售雷管,在暗中助長著國內的動蕩。
林見素在利物浦港親眼見過這種令人不齒的雙面交易。當英資船廠為朝廷建造的巡洋艦緩緩下水時,同一批工程師卻正在為緬甸叛軍改裝炮艇,他們在利益的驅使下,毫無底線地左右搖擺。“維持現狀的暴利,遠比革命的紅利更誘人。”西洋銀行團的禿鷲們在遞給國內的報告中寫道“若大乾陷入內戰,西洋資本在遠東的收益率將暴跌 42%。”這冰冷的數字,揭示了西洋資本背后的丑惡嘴臉。
然而,對反對派真正的致命殺機,卻悄然藏在青紗帳與紡紗機的轟鳴里。保定府棉紡廠的女工們,每日在機器的嘈雜聲中忙碌,她們并不知道,自己每織出一匹洋布,就為新政多延續了一刻陽壽;膠東半島的自耕農們,滿心歡喜地看著地契上燙金的“新政授田”字樣,卻不明白,這實則是刺向豪紳的一把軟刀。這些沉默而又樸實的力量,才是大乾帝國真正的主人。當茶館說書人將林遠棠比作商鞅時,臺下眾人或驚嘆或感慨,卻沒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個默默抹淚的老吏——他的兒子正在新式學堂教授格致課,孫女成了大乾首位女電報員,新政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
“他們要不了林家父子的命。”林見素心中暗自堅定著信念。
“周叔,過會兒帶我上岸。”林見素轉身,神色平靜地吩咐道。周叔微微點頭,眼中滿是關切與堅定。
在天啟碼頭,陽明輪的龐大船軀在眾人的視野中逐漸變得清晰,越來越大。蒸汽快艇如同一頭迅猛的鯊魚,飛速靠近。快艇上,黑洞洞的炮口陰森森地指向陽明輪,仿佛隨時準備吞噬一切。
500米。
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輪齊射瞬間爆發,硝煙迅速彌漫在南運河之上。碼頭上的行人嚇得驚慌失措,紛紛四處遁逃,尖叫聲、呼喊聲交織在一起。
300米。
陽明輪的殘軀被蒸汽快艇的艦首狠狠頂住,發出令人揪心的吱嘎吱嘎聲,船身劇烈搖晃,仿佛隨時都會解體。
100米。
失去動力的陽明輪靠著慣性,繼續頑強地拖拽著蒸汽快艇,向著河岸沖去。船上不斷有人影縱身跳進河里,水花四濺。
0米。
巨輪重重地拍在河岸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周叔眼疾手快,扶著林見素從船頭一跨,徑直落在林遠棠的馬車前。
“罪臣林見素,參見國務資政。”林見素跪地,聲音沉穩。
林遠棠手捧圣旨,神色凝重地從馬車上緩緩走下。“罪臣林見素,妄議國政,蠱惑重臣,著國務資政林遠棠處置。”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冰冷,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國務資政林遠棠,判處罪臣林見素死刑,立決。”
林見素身后,陽明輪在一片混亂與硝煙中緩緩沉入南運河之中,激起層層水花。
林見素身前,父親林遠棠掏出勃朗寧手槍,緩緩抵住他的腦袋。槍口冰冷,仿佛死亡的宣判。
“罪臣,遵旨。”林見素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嘭!一聲巨響,卻不是林遠棠的手槍。
而是遠處一個軍裝老者身邊的衛隊對天鳴槍。
“林遠棠,槍下留人!”老者身穿大乾新軍軍裝,大步流星走過來,“陛下圣旨!”
“林見素雖有霍亂朝政之舉,但朕憐惜其報國之意。究其逾舉,蓋因林遠棠管教有失,有因其長在西洋,不通我天朝之禮義。遷林遠棠通商大臣,免林見素為白身入大乾皇家軍事學院學習,著山長憲之好生教導,莫使其再入歧途。”老者宣完圣旨,也不管碼頭上的混亂,直接點起林見素,“走,跟我回學院。我跟陛下求了好久,才把你要過來的,可別再跟著你的糊涂爹瞎混日子了。”
看著老者的面容,和軍裝上一排排勛略章,林見素知道,這就是大乾的定海神針、帝師、軍事學院山長顧憲之了。
林見素隨著顧憲之登上了前往大乾皇家軍事學院的馬車。一路上,馬蹄聲噠噠作響,車輪碾壓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而林遠棠,一直沖著顧憲之的馬車垂著手,微微鞠躬,直到他們消失在遠方。
“通知河道衙門,疏通水道,修復碼頭。”林遠棠隨口點住一直跟在身邊還沒等到答復的王弼“然后從神機營調一個營過來,看看到底是誰家的蒸汽艇,敢在天子腳下放炮。”
聲音背后冰冷的殺機,浸入王弼的骨髓。雖然有心提醒林遠棠已經不是國務資政,自己已經不歸其管轄,但是這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只能說出一聲“是,大人”應下來。
然后林遠棠像是想起了王弼的來意,繼續說道“你也聽到了,我現在負責通商事宜,不應過問戰事。至于南疆的戰事,稟報新任國務資政吧。”隨后擺擺手,上了馬車。
留下王弼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