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鬼主編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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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嚕嚕嚕。

柴郡貓的叫聲把綿畑克二從夢中喚醒。他意識到，自己好像是靠在小吃店“蟻巢”的吧臺上打了個盹兒。稍稍清醒后，他慌忙望向掛在天花板附近的古老的擺鐘，對了下自己手表上的時間，隨后露出苦笑：記得剛進店時，自己也是這樣對時間的。戴著廉價的手表，對時間的準確度總會有些懷疑。幸好確認后，克二發現自己只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五分鐘。

柴郡貓似乎在嘲笑克二的狼狽，蹲在他的膝蓋上又叫喚起來。柴郡貓是只一年到頭都盤在這家店里的公貓。雖然不是“蟻巢”的老板娘養的，但不知從何時起，它就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窩。

老板娘由布子和熟客們都很友善，面對擅自在店里搭窩的公貓，他們自然地撫摸投喂，現在這只柴郡貓已經融入“蟻巢”中了。“就叫柴郡貓吧，愛麗絲里的那個”，最先提議的是文英社招牌雜志《少年周刊》的主編新谷，隨后大家都默認了這個名字。

這里所說的招牌雜志可不是客套話，三年前《少年周刊》的印數已經超過兩百萬冊，今年正月更是突破了三百萬冊的大關。周刊發售的雜志印這么多居然還能銷售一空，實在令人驚嘆。

戰前已經記事的人應該會對大日本雄辯會講談社[9]的宣傳口號有印象吧。當時他們家的月刊雜志《國王》號稱“百萬雜志”，而《少年周刊》要是改成月刊，多少可以稱為“一千兩百萬雜志”。

有人認為，山不在高。同理，鈔票不在厚，雜志不在銷量高。當然，出版商并不在意大家對漫畫雜志的看法，只要能賣出去就是好事。畢竟在出版行業中，能賣完就相當于印了堆鈔票，但如果沒賣掉被退回來，就等于辛辛苦苦做了堆廢紙。

“蟻巢”的常客并不限于文英社的人。

上至大公司下至快要撐不下去的小公司，各種媒體從業人員紛至沓來。這家店開在名副其實的新宿黃金街一角，所以時不時也會有些隨便逛逛的客人，像是中途從觀光巴士下車進店一樣。

其實，克二也是意外逛到這里的。

去年年底，他收到一小筆獎金，便跑到歌舞伎町的夜總會痛飲一番，趁著醉意在靖國大道晃晃悠悠，最后誤入了黃金街。他事后回想，自己應該是喝醉后沿著都營電車線路遺跡改造成的四季步行徑晃過去的。

很久以前，克二還小的時候，拐出靖國大道的都營電車便像是要擠開密密麻麻的木屋一樣，搖頭晃腦地沿著這條路駛過新田里[10]。都營電車就這樣冒冒失失地穿過黃金街的入口，從現在的區政府大道方向看，新宿首屈一指的酒館街就像被平交道隔開的孤島。

或許是由于他還有點兒時的印象吧，克二走到一半就從四季步行徑上拐進了黃金街。走在巷子里，兩側的建筑就像巨大的口琴，而門面狹小的店鋪就像口琴的琴孔。

他看到某條死胡同里有個女職員正在拍撫年輕男同伴的背，可能是一起出來的同事吧。年輕人雙手撐著店鋪外墻，面色痛苦地想緩過勁來。

世道變了啊，現在還要女的來照顧男的，克二苦笑著想。

他覺得自己毫無醉意，想要找家店再續上一杯，卻沒意識到這種想法正是喝醉的證明。

克二環顧四周，發現附近的店沒一家開門的，那些被煤煙熏黑的門都緊鎖著。他不清楚自己手頭還有多少錢，但獎金給了他十足的底氣，便隨手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家店的門把手。可不管他推也好拉也罷，門都紋絲不動。克二急了，睜大醉眼仔細一看，那竟然是扇畫出來的門。

真正的門小了一圈，被藏在畫中。湊近去看，可以看到用有機玻璃做的茶褐色的“蟻巢”門牌。再仔細看，他才發現真正的門把手同樣被刷成了茶褐色，所以顯得毫不起眼。

克二感覺自己被耍了，憋著滿肚子氣猛地打開門，剛踏進店里一步，就見腳下有個又圓又白的東西。為了避免踩到白團子，他差點沒站穩摔個跟頭。

嗚嚕嚕。

白團子懶洋洋地一動不動，只是用獨特的叫聲抗議突然闖入的家伙。但受到指責的對象絲毫沒有回應的動力，坐在吧臺的椅子上拍拍胸口就算過去了。

這就是克二和柴郡貓初次見面的場景。

它端坐著，仿佛是這里的主人——當然，這里的“它”不是指克二，而是指柴郡貓——小吃店“蟻巢”模仿著不可思議之國的風格。當然，不可思議之國在英國，而這里是日本，所以蘇格蘭威士忌和燒酒、洋房和兔子窩之間的差距被如實反映了出來，這里只能勉強算個廉價的模仿。天花板非常低，從上面垂下來一盞盞罩著乳白薄玻璃的電燈。為了掩蓋香煙留下的焦痕，吧臺草草蓋著破布。吧臺椅子被固定在地上，以防醉酒的客人往外亂搬。他剛想著這樣人多的時候恐怕很難安排吧，下一秒就看到有人把折疊椅隨意插在兩把吧臺椅子中間的空當處。

坐在這把折疊椅上的客人，除非身材相當高大，否則下巴很可能會磕到吧臺。不過，坐在上面也會沉浸于愛麗絲吃了變小藥后的氛圍中吧。進門后的左側，越過座位卻不是墻壁，而是掛著窗簾。如果客人不小心拉開窗簾，那么堆積如山的漫畫、色情雜志等就會全部倒下來。另一側的窗簾遮著狹窄的樓梯，正因為有夾層，天花板才會如此低。偶爾會有同好聚在一起欣賞藝術電影，錯過末班電車的熟客也會借地方打個盹。每當這種時候，他們的頭上總是會多出個包。畢竟再怎么注意，還是會撞到天花板。想必他們都很清楚愛麗絲變成巨人后在兔子窩找手套的心情吧。老板娘開店只是為了消遣，沒有重新裝修的計劃和預算。店開在車水馬龍的黃金街一角，墻壁經常被震得微微顫動。有時老板娘沒心思顧店，一連三天門外都掛著“閉店”的牌子，但就算是這種時候也常有熟客躲在門后小聚，不可盡信牌子。

當然，酒錢很便宜。

今年是克二任職的幻想館創立28周年。除了自身在業界的名氣，這家出版社也因工資水平最低而聞名。克二渾身充滿使命感，并不會抱怨工資低，但酒錢自然是越便宜越好。

“使命感？太夸張了吧。”

在“蟻巢”經常見面、自稱三流劇畫[11]雜志的主編對此一笑置之。

“我是認真的。”克二擺出一副堅定不移的樣子，“我決心為兒童文學奉獻一生，這才入職幻想館。人不能只靠面包活著，需要有人來做良心書，可做良心書不賺錢，這也是沒辦法啊。”

“那是因為你家社長純粹是個文學青年，根本不會做生意啊。”

“不會做生意也沒關系，我要為社長鞠躬盡瘁，區區貧窮哪能攔得住我。”

喝酒后，克二先是無比亢奮，隨后會陷入沉睡。大家都很清楚，每次喝醉后克二都會按上述模式鬧上一場，所以現在可以放心地戲弄他。

“我可不一樣，我要靠色情怪誕劇畫賺錢。”

“你沒有身為編輯的良心嗎？”

平日克二膽小怕事，清醒時自認是個“社恐”，可一旦喝醉就像是切換到了另一種人格。

“在那種差勁的紙上印拙劣的畫……你們是在兜售廁所里的涂鴉吧。”

“不錯，廁所里的涂鴉！那里面充滿了人類原始的欲望。我想把那種能量融入到我的雜志里。”

“成何體統！”

克二責備完，轉眼間就趴在吧臺上睡著了。在旁人看來，他滿臉洋溢著幸福，睡顏正似如魚得水的上班族。的確，至少在兩個月前，幻想館還是個很適合克二的職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