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Ⅰ章 誰要跟愛麗絲結婚？

遇到愛麗絲的時候，綿畑克二正走在路上。

不管年收入和納稅額是多少，走路這種單純重復的動作人人都會。但是仔細想想，這其實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假設克二打算先邁右腳，那么左腳就需要撐起他全身的重量，等右腳從離地x厘米的高度落下來。腳落下的過程中，必然會經過x/2厘米處的中點，同理也會經過這個點和地面之間的中點，也就是x/4厘米處。類似地，還會經過x/8厘米處，x/16厘米處……無限重復。在有限的時間內，我們跨過能夠無限分割、堪比宇宙空間的距離。

自己這雙腳竟簡簡單單就能完成這般壯舉，真是太厲害了。克二敬佩不已。它們勤勤懇懇地“搬運著上半身”，從來不會摔倒……等下，它們是要把我帶到哪里去？

這時，克二才注意到前方站了個人。他身穿黑色長袍，脖子上掛著閃閃發光的十字架。看那金光，是18K的嗎？若是看走了眼，其實是24K的，那可就值錢了。克二心想，這打扮簡直像個神父。

神父自然也是人。就算人是神的孩子，為什么有身為神的父親，卻沒有神母呢？總之，神父有可能會時不時跑到快餐店里吃四百五十日元一碗的叉燒面，也有可能會擠在乘坐率百分之二百的國營電車上，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克二從來沒有在那種地方見過神父。

如果前面的人真的是神父，那么自己為什么要走到他面前呢？我可不是基督徒啊，他想。

要讓不信教的自己沉浸在宗教的氛圍中，大概只有這樣四種情況吧：

A 情人節

B 圣誕節

C 婚禮

D 葬禮

這時候，克二耳邊傳來一陣可愛悅耳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考。

定睛一看，他竟親昵地牽著一位純白女子的手。純白并不意味著她是野篦坊[1]，只是少女戴的面紗和披的婚紗均是純白，而面頰依舊紅潤。

克二突然意識到，剛剛那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是C。

“克二，你板著臉嚴肅的樣子看起來好奇怪啊。”她克制著笑意低聲說。

“這算什么話，”克二反駁道，“我一直很嚴肅的。”

“不過，這樣很不錯，看起來像個男子漢。”

“你是說平時我更像個‘娘娘腔’嗎？”

“噓！”愛麗絲把手指貼在漂亮的嘴唇上，“今天可是我們的婚禮，還是別聊這些有的沒的了……”

我和愛麗絲的婚禮？克二有些不知所措。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怎么會知道她叫愛麗絲，又是為什么淪落到要和她結婚。

啊，這里用“淪落”這種貶義詞顯然不合適。任誰來瞅一眼，都會稱贊她可愛迷人，就算撇去個人偏好，她也有著能夠吸引絕大多數男性的魅力。她最多十六七歲吧，滿頭金發，個子又高，看起來很成熟，實際可能只有十二三歲。克二瞇起眼睛，就像光源氏欣賞紫姬一樣出神地望著自己的新娘[2]。

“好吧，愛麗絲，就聽你的。”克二試探道。

她臉上帶著笑意，望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看來沒錯，新娘正是叫愛麗絲。

克二對愛麗絲這個名字印象深刻，得益于劉易斯·卡羅爾的童話《愛麗絲夢游仙境》。他在大學時主修兒童文學，現在工作的地方也是出版童書的主力軍——幻想館。

“那家伙在東張西望個啥勁兒啊？”

不遠處傳來刺耳的聲音。如果說愛麗絲的聲音如銀鈴輕晃之聲，那么這人的聲音就像是河馬的漱口聲。

“你看這上門女婿不安分的傻樣兒。”

“我認為他是個潛力股。”

對話雙方分別是像從撲克牌里跑出來的皇后和大概是她丈夫的男人。按照撲克牌卡面推測，他們應該就是國王和皇后的組合了吧，只是這兩人站在一起，女方的XL體型能讓河馬看了都害臊，男方卻像干癟的即身佛[3]一樣，這王室怎么看都是以女為尊。

“今天可是個好日子，注意點別隨便講‘砍腦袋’啊……”男方滿臉憂愁，低聲囑咐。

旁邊還有個戴著高帽子的小個子，這三個人都是《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角色。

“知道了知道了，”皇后悶悶不樂地回答，“不過我那口頭禪，其實就是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也沒有說砍就砍啊。”

在皇后大人口中，“砍腦袋”只是句普通的話。

《愛麗絲夢游仙境》是克二喜歡的書，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也在學校里學過。他暗自點頭：原來如此啊，我在做夢，這里是夢中的世界。現實中的所見所聞所感都幻化變形，像馬賽克一樣組合在一起，刺激著睡眠中的大腦。夢中的婚禮啊，還真是來得恰到好處……現在克二確實正處在想結婚卻求而不得的狀況中。

在《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登場的皇后，口頭禪正是“砍頭處死”，這點和夢中情況一致。

“那這樣好了，”瘋帽匠恭敬地提議，“如果您火氣大到需要砍點腦袋泄憤，就用手上的權杖打那家伙吧。”

“那家伙指誰？”

“看，就是它。”瘋帽匠脫下帽子，突然從中拖出一只兔子，大概是為茶話會準備的魔術吧。“這只白兔差點成為狼的點心，一路逃到了這里。”

“每當發火，就甩起權杖。將語言中的破壞沖動轉換為行動，真是個好主意，向你脫帽致敬。”[4]

“帽子我自己脫了，不勞煩您費勁。”

“別客氣，這可算是個有品位的奇妙構想。”皇后打開扇子，給瘋帽匠扇風。

如果忠于原作，那么兔子一定會身穿西服套裝，背心上掛著懷表。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錯，它就像在遇見大國主命前突然穿越過來，不著一縷，被凍得不行。[5]皇后扇子這么一扇，它就更是克制不住了。

“阿嚏——”

被瘋帽匠提著兩只耳朵的兔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皇后被兔子噴了一臉，她那寬臉上的眉毛猛地揚了起來。

“可惡！”

她揮舞權杖，打在兔子身上。如果是白秋和耕筰的作品[6]，兔子就該被撞暈過去了，可權杖和樹樁的效果似乎不同，兔子一下子被劈成了兩半。

克二讀過井上廈，知道兔子可被劈成鸕鶿和鷺，然后乘風而逃，沒想到劈完后的兔子變成了舞著美國國旗、身穿制服的士兵。哈哈，他突然開竅了，看來這回兔子被劈成了USA和GI啊！[7]

克二胡思亂想了一堆，卻意外發現自己沒走多遠。他心里很是納悶，自己走了這么久，居然還是沒有走到神父跟前。此時，他的內心飽受夢中那種令人咬牙切齒的焦躁折磨，正當他陷入茫然的時候，反復無常的皇后突然喊起“砍頭”和“處死”之類的話，場面一度有些失控。

克二內心不安，再次掃了眼愛麗絲的側臉。她就像少女漫畫中的女主角，睫毛很長，鼻梁挺直，嘴唇緊閉。就算是在夢里，他也沒想到自己能和如此標致的美少女舉行婚禮，而且是一場皇后出席的盛大婚禮。

太棒了！克二心想。《愛麗絲夢游仙境》是他喜歡的書，而主角愛麗絲更是他永遠的戀人。克二第一次“見到”愛麗絲的時候還在上小學五年級，文摘中的“愛麗絲”用了英文原版的插畫，而坦尼爾的那些插畫就連卡羅爾也贊不絕口。少年克二看慣了漫畫里的女孩，陡然見到質樸寫實的愛麗絲，新鮮感十足。原來就算眼睛沒那么大，腿沒那么長，一樣也能畫出可愛的女孩啊……除了外表，克二對愛麗絲的性格也抱有好感。在通往不可思議之國的兔子洞里，她永無止境地墜落，卻毫不慌張。她也會像別的女孩一樣，哭泣、生氣、情緒激動，卻能客觀從容地看待自己。相比之下，和自己一個年級的女同學們卻是何等的粗魯與歇斯底里啊。剛上小學時，克二就被比自己早一年上學的女孩欺負得快要哭出來了，造成的心理陰影導致他直到五年級也不能和女同學融洽相處。

女人是一種可怕的生物，這就是克二對女性的最初印象。

隨后，他進入初中，進入高中，進入大學——隨著年齡的增長，克二也會買來適合自己年齡讀的《愛麗絲夢游仙境》，就這樣不斷與少女愛麗絲重逢。當然，他總會買印有坦尼爾插圖的版本。在那些插圖上，愛麗絲和在他小學初見時一樣——表情一樣、發型一樣、衣服也一樣。

書中的愛麗絲沒有長大，而現實中的克二年紀越來越大。就算恐懼現實中的女性，他還是談了一兩次戀愛。至于結果如何……根本無須多言，看他現在打光棍的樣子就知道了。可他并沒有引以為戒，而是再次愛上了身邊的女性。結果別說表達愛意了，他連對方的手都握不到，更別提修成正果了。

每當寂寞難耐，克二總會打開《愛麗絲夢游仙境》，和愛麗絲“見面”。她總是以不變的姿態歡迎克二，一次次地安慰和鼓勵克二。

現在，盡管知道是做夢，可就像現實中的婚禮一樣，愛麗絲挽著克二的胳膊走到神父面前，令他想激動大喊——看啊看啊，這就是我的新娘，比米洛的維納斯還要漂亮。她就要隨夫姓，變成綿畑愛麗絲了！

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終于來到神父面前。可別突然醒了。或許是克二內心的默念起了效果，儀式看起來很順利。

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突然，神父喊道：

“喵羅！想往喵里逃！就算想逃，也逃不掉喵！”

喵羅？這些臺詞很耳熟啊。[8]克二下意識地想去看神父的臉，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后腦勺受到猛擊。他倒地的時候，像做夢一樣聽到愛麗絲的慘叫聲，腦中不禁閃過疑問：像做夢一樣？在夢中做夢，會變成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