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尾巴雌猴前三次到這里來看望麻子猴王,行動都特別小心,特別謹慎,挑的都是惡劣的壞天氣。第一次來的時候天下著傾盆大雨;第二次來的時候是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深夜;第三次來的時候是大霧濃得像牛奶幾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見的黎明。它一般并不直接靠近籬笆墻,而是躲在我們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林里,詭秘地發(fā)出一兩聲低嘯。麻子猴王聽到褐尾巴雌猴的叫聲,就像聽到了來自天堂的福音一般,死氣沉沉的臉立刻變得異常生動,吼叫著從帳篷的角落里躥出來,撲向籬笆墻。我剛拉開柵欄,還沒放穩(wěn)吊橋,它就攀住吊橋上的繩索,縱身一躍跳出防護溝去。
而這一次,褐尾巴雌猴卻大白天跑來,不僅不隱蔽自己,還徑直來搖晃工作站的籬笆墻,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反常。別說我,就是麻子猴王,也頗覺意外,瞪起一雙驚詫的眼睛呆呆地望著褐尾巴雌猴出神。我拉開柵欄,放下吊橋,它還沒回過神來,仍站在我身邊發(fā)呆呢。我拍拍它的肩頭說:“老伙計,去吧,別辜負人家的一片深情!”它這才發(fā)出一聲含混的嘯叫,從吊橋上走了過去。
兩只猴子一前一后鉆進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叢,隱沒在一片被陽光照亮的翠綠間。
我當然不會去窺視它們甜蜜的幽會。
按前幾次的經(jīng)驗,麻子猴王這一去,起碼要兩個時辰才會回來。我午睡起來差不多剛好是它回來的時間。我躺在床上,隨手翻開一本最近翻譯出版的一位美國動物學(xué)家寫的《靈長類動物的權(quán)力構(gòu)成》,其中有一句話跳入我的眼簾:“對生性好斗的金絲猴群來說,任何一頂耀眼的王冠都是用血染紅的;如果有一頂王冠出于某種偶然的原因,沒有被鮮血浸染過,那么可以斷言,這頂王冠終將黯然失色。”不知道為什么,我面對這段文字,一陣心悸,朦朦朧朧有一種感覺:我快找到金絲猴群為什么會發(fā)生分裂和混戰(zhàn)的答案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籬笆墻外傳來麻子猴王“呦呦”的嘯叫聲,我翻身起床跑出帳篷一看,麻子猴王正在防護溝外朝我舞動前爪,顯然,它想進來。這又是一個反常的現(xiàn)象,它出去才十分鐘都不到啊!
我一面放吊橋開柵欄,一面朝灌木林張望,哦,褐尾巴雌猴鉆在草叢里,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麻子猴王呢。
這也是過去它們幾次相會從未出現(xiàn)過的情景。以往幾次,當幽會不得不結(jié)束時,麻子猴王都要把褐尾巴雌猴送到離我們工作站兩百米遠的小土岡上,戀戀不舍地舉目相送,一直要到褐尾巴雌猴走得看不見了,它才會回工作站來。
麻子猴王踩著吊橋跨過防護溝和柵欄,我注意觀察,它神情沮喪,縮著肩勾著頭,像一株被霜凍砸蔫的小草,眼睛紅紅的,似乎還蒙著一層淚光。它“吱溜”從我腳邊躥過去,頭也不回地鉆進帳篷。
情侶拌嘴?夫妻反目?還是發(fā)生了什么其他糾紛?
整個下午,麻子猴王縮在帳篷我們堆放雜物的角落里,喊它出來它也不出來,喂它東西它也不肯吃。到了晚上,江邊的樹林里又傳來猴群的尖嘯吵嚷聲,麻子猴王豎起耳朵諦聽,也不時發(fā)出一兩聲低嚎,喑啞粗濁,像是嗚咽,像是呻吟,像得了嚴重的瘧疾似的,身體一陣陣戰(zhàn)栗。我真以為它病了,想天亮后帶它到鎮(zhèn)上的獸醫(yī)站替它看看。
我和強巴被麻子猴王如泣如訴的低嚎聲吵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起來了,匆匆吃過早飯,在麻子猴王的脖頸上套了一根細鐵鏈,準備帶它到鎮(zhèn)上去找獸醫(yī)。
到鎮(zhèn)上去的方向和到猿嶺去的方向剛好相反。我們出了工作站,才走了一百多米,麻子猴王突然抱住路邊的一棵小樹,死活不肯再走了。我以為它是病得走不動了,想抱它,它卻死死抱住小樹不撒手,還發(fā)瘋般地拉扯脖子上的細鐵鏈,直拉得皮開肉綻,猴毛飛旋;看看拉不斷,又拼命用牙齒咬,直咬得唇破齒爛,滿嘴是血。這只瘋猴,會把自己折磨死的啊。我沒辦法,只好替它解開鐵鏈子。
它這才松開摟抱著小樹的爪子,捋了一把草葉上的露珠,洗掉嘴唇上的血絲,先跳到強巴跟前,抱著他的腿輕輕一跳,一伸爪子,把沾在他衣襟上的一根草葉打掉了,又跳到我跟前,用嘴吻舔凈我皮鞋上沾著的一塊泥斑。
從沒有過的親昵,從沒有過的感情流露。
“它要干什么呀?”
“不曉得。它的神態(tài)好像不大對頭。”
我和強巴面面相覷,鬧不清是怎么回事。
突然,麻子猴王奔到一棵大樹前,動作有點遲鈍地爬上樹冠,在它向另一棵樹飛躍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扭頭朝我們望了一眼,那眼光,充滿了一種依戀。然后,它攀住柔嫩的樹枝用力一晃,四爪一蹬,身體彈射出去,落到幾丈外的另一棵樹上,就像多級跳遠一樣,很快消失在蔥郁的樹林里。
“它好像是要回金絲猴群去。”
“快,我們乘獨木舟到葬王灘去看看。”
麻子猴王慷慨赴難
我們劃著獨木舟順流而下,到了葬王灘,我讓強巴把船停在淺水灣里,舉起望遠鏡朝猿嶺觀察。猴群散落在陡巖上,雄猴們瞪著血紅的眼睛,情緒亢奮,在巖石間上躥下跳,不時朝其他雄猴發(fā)出威脅的嘯叫;雌猴們抱著幼猴,抖抖索索地躲在一邊,滿臉驚恐;黑披風(fēng)雄猴在那塊蛤蟆形的巨大磐石上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
半山腰一棵樹上,蹲著一只受了重傷的雄猴,滿臉是血,發(fā)出一聲聲可怖的哀號。
顯然,分裂和內(nèi)訌在加劇,情況比昨天更糟糕。
突然,大紅布雄猴趁黑披風(fēng)雄猴不注意,躥上磐石,從背后猛地一推,把黑披風(fēng)雄猴從磐石上推了下來,黑披風(fēng)雄猴勃然大怒,落地后轉(zhuǎn)了個圈重新躥回磐石,拳打腳踢又把大紅布趕了下去。
好幾只雄猴摩拳擦掌,躍躍欲撲。又一場混戰(zhàn)拉開了序幕。
就在這時,突然,麻子猴王從山腰一片小樹林里跳了出來。它用一種木然的表情睥睨著猴群,“呦———”發(fā)出一聲平靜的嘯叫,好像在向猴群通報:“我來了!”
剎那間,吵吵嚷嚷的猴群安靜下來,各個變得像泥胎木雕一般,紋絲不動,望著麻子猴王發(fā)呆。我調(diào)整焦距,將視線集中到黑披風(fēng)雄猴身上。這家伙嘴張成O形,驚愕得就像看見了鬼魂一樣。
流亡的君主又回來了,這自然會引起新猴王的震驚。
“呦呀———”寂然無聲的猴群里突然傳出一聲幽幽的哀嘯,我趕緊將望遠鏡移過去一看,原來是褐尾巴雌猴,蹲在石頭上,雙爪捂住臉,很悲傷很悔恨很無奈的樣子。
麻子猴王徑直走向黑披風(fēng)雄猴,走向那塊歷來由猴王享用的蛤蟆磐石。
一場衛(wèi)冕決斗,或者說一場復(fù)辟與反復(fù)辟的斗爭,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
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場雞蛋碰石頭似的較量。麻子猴王本來就年老體衰,又曾經(jīng)被黑披風(fēng)雄猴打敗過一次,精神上與體力上都處于明顯的劣勢。僅僅兩個回合,麻子猴王就被黑披風(fēng)雄猴一個大背包摔出去,像皮球似的從高高的陡崖上滾落下去,一直滾到江隈的沙灘上。黑披風(fēng)雄猴連奔帶跳地撲下來,沖到一半,扭頭朝觀戰(zhàn)的眾猴長嘯了一聲,眾猴興奮地吶喊著,一起從陡崖上沖了下來。
在這短暫的兩三分鐘的過程中,黑披風(fēng)雄猴失落的威信奇跡般地走出了低谷,強勁反彈,又成了一呼百應(yīng)的君王。
麻子猴王抵擋不住也逃脫不了眾猴兇猛的攻擊,只好從礁石上躍入怒江。
歷史畫了一個小圓圈,又回到了半個月前的起點。
麻子猴王艱難地沿著江岸游動,黑披風(fēng)雄猴率領(lǐng)猴群沿江追逐。
黑披風(fēng)雄猴神氣地站在岸邊的礁石上,吆五喝六,一會兒將猴群調(diào)到東邊封鎖水域,一會兒將猴群調(diào)到西邊以防備麻子猴王登岸。
整個猴群中,只有褐尾巴雌猴孤零零地抱住肩,用一種凄涼的眼神注視著這一切。
一切都跟半個月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麻子猴王上一次被打下水后,驚恐萬狀,聲嘶力竭地嘯叫,一次又一次試圖登上礁石喘息。而這一次,麻子猴王卻相當平靜,目光安詳,沒發(fā)出任何慌亂的叫聲,也沒向近在咫尺的礁石強行攀爬。
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麻子猴王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wǎng),自取滅亡!
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
比王冠更美麗的是愛情
才游了五六分鐘,麻子猴王就精疲力竭了,身體一點點往下沉。在水流的沖擊下,它一點一點朝我們的獨木舟漂來,很快,就漂到離我們只有兩三米遠的地方了。它畢竟同我們在一個帳篷里共同生活了半個月,我不忍心看著它就這樣淹死,便“”地叫了一聲,將長長的竹篙朝它伸去。
“呦呦———呦呦———”黑披風(fēng)雄猴喪魂落魄地嘯叫起來。
竹篙伸到麻子猴王的面前,它伸出一只前爪,我以為它會像撈救命稻草一樣地攥住竹篙不放的,任何快要溺死的動物在水里都有一種抓住身邊東西的本能;讓我震驚的是,它的爪子觸碰到竹篙后,指關(guān)節(jié)并沒有向里彎曲,并沒有抓捏的意向,而是用掌心緩慢地然而是堅決地將竹篙推開了;隨著推篙的動作,它齜著牙,對我輕輕叫了一聲,我熟悉它的表情,是在對我表示謝意。
它謝絕救援!它情愿溺死!
推掉竹篙的動作耗盡了麻子猴王的最后一點力氣,它的身體猛地往下一沉,“咕嚕”,灌了兩口江水。它掙扎著又浮出水面,舉目向岸邊的猴群望去。它拼命劃動四爪,在猴群中尋找。它的視線在褐尾巴身上定格了。它久久凝視著它,眼光溫柔,蘊涵著惜別之情。它的身體一寸一寸地往下沉,江水漫過了它的下巴,漫過了它的嘴唇……
突然,“呦———”岸邊的陡崖上傳來一聲凄厲的長嘯,哦,是褐尾巴雌猴,它高昂著頭,向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做了個擁抱的姿勢,后爪在巖石上用力一蹬,從幾丈高的懸崖上跳了下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猴子跳水,姿態(tài)優(yōu)雅,技藝高超,在空中連翻了七八個筋斗,刷地鉆入水中,水面只冒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如果有資格參加奧林匹克跳水比賽,它是可以穩(wěn)拿冠軍的。一會兒,褐尾巴雌猴從我們獨木舟旁的水面露出頭來,有節(jié)奏地劃動雙臂,奮力向麻子猴王游去。
岸邊的猴群幾十雙眼睛注視著褐尾巴雌猴。
褐尾巴雌猴游過去一把托住麻子猴王,兩只猴子在江中攙扶著摟抱著,隨著波浪一沉一浮。麻子猴王把頭靠在褐尾巴雌猴的肩上,閉著眼睛喘息。“呦呦,”“,”“呀呀,”它們互相叫著,傾吐著柔水般的情愫。
褐尾巴雌猴的力氣漸漸用盡,兩只猴子又一點一點往下沉。突然,麻子猴王睜開眼睛,好像清醒過來是怎么回事,用力從褐尾巴雌猴的手臂間掙脫出來,惡狠狠地嘯叫一聲,粗暴地把褐尾巴雌猴從自己身邊推開。
它不愿意讓褐尾巴雌猴陪著它一起死!
褐尾巴雌猴被推出一米多遠,麻子猴王最后留戀地望了褐尾巴雌猴一眼,四爪停止劃動,身體像秤砣似的沉了下去,只露出頭頂烏黑的長毛順著水波漂蕩。
這時候,褐尾巴雌猴面對著岸,離岸邊僅十來米遠,雖然很疲乏,但游到最近的那塊礁石還是不成問題的。黑披風(fēng)雄猴帶著猴群佇立在那塊礁石上。不知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黑披風(fēng)雄猴望了望在水中掙扎的褐尾巴雌猴,收斂起齜牙咧嘴的恫嚇,扭身往后退了七八米,眾猴也跟著它后退,騰出一塊空地來。再明顯不過了,黑披風(fēng)雄猴做出了一種寬恕的姿態(tài),同意褐尾巴雌猴游回岸來。
褐尾巴雌猴卻并沒朝岸邊游去,它毫不猶豫地單臂劃水,旋轉(zhuǎn)身體,堅定地朝麻子猴王游去。它又一把抱住了麻子猴王,麻子猴王的臉最后一次露出水面,仍想把纏在它身上的褐尾巴雌猴推開,但它力氣已全部耗盡,只是象征性地動了動手臂……
“呦,呦。”黑披風(fēng)朝褐尾巴雌猴連聲哀嘯。
褐尾巴雌猴年輕貌美,自身條件是相當不錯的,黑披風(fēng)雄猴早就對它垂涎三尺,它完全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新猴王的愛妃,重新享受榮華富貴。然而,它卻癡心不改,甘愿為愛情殉葬!
這是一種超越權(quán)勢超越功利超越生命的偉大的愛情!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動物界也有如此鐘情的雌性!
我沒有再把竹篙伸過去,我斷定,它們是不會接受我的援救的。
褐尾巴雌猴緊緊地抱住麻子猴王,雙腿停止了踩水,兩只猴子一起沉了下去。“咕嚕嚕,咕嚕嚕,”水面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氣泡。
不知為什么,我腦子里像放幻燈似的跳出一組畫面:猴群在陡崖上混戰(zhàn),瘌痢頭雄猴死于非命;眉痣母猴抱著小猴的尸體離群出走;褐尾巴雌猴大白天跑來工作站與麻子猴王相會;麻子猴王縮在帳篷的角隅一夜悲嘯……我突然覺得有一條邏輯線可以把這幾幅畫面連綴在一起。
由于我的干預(yù),半個月前那場王位爭奪戰(zhàn)中,黑披風(fēng)雄猴未能將麻子猴王趕入葬王灘里淹死,也就是說“王冠沒有被鮮血染紅”,新生的政權(quán)埋下了被顛覆的危機;黑披風(fēng)雄猴三番五次跑到我們工作站來,企圖徹底解決問題,但結(jié)果卻一再碰壁,無法如愿;雄猴們對黑披風(fēng)雄猴產(chǎn)生了信仰上的動搖,猴群內(nèi)訌迭起,陷于混亂,瀕臨分裂;褐尾巴雌猴知道,唯有麻子猴王的生命,才能拯救整個猴群,于是,它大白天光臨我們工作站,并非是和麻子猴王情侶幽會,而是向麻子猴王通報了猴群的情況;麻子猴王為了整個猴群的安寧,為了群體的利益,痛苦地選擇了死亡……
這或許是我的主觀臆測,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又有什么理由讓麻子猴王拖著衰老的身體只身前往猴嶺向黑披風(fēng)雄猴進行雞蛋碰石頭似的挑戰(zhàn)呢?
這絕不是普通意義的自殺,而是一種輝煌的就義!
嫩黃的江水雖然不很清澈,但還是有一定的透明度。褐尾巴雌猴抱著麻子猴王漸漸往下沉,沒有掙扎,也沒有松開,彼此緊緊相擁,橫臥在綠色的水草間,一群淘氣的小魚在它們四周來回嬉戲……
猴群佇立著,沉默著,凝視著……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鉆出帳篷,一眼就看見籬笆墻上掛著一只黃帆布挎包,哦,就是我那只被黑披風(fēng)雄猴搶去的挎包。我摘下來一看,照相機、日記本和水壺完好無損,只是干糧被吃掉了。
下午我和強巴進山采集白堊紀劍齒虎的化石,路過猴嶺,看見那群金絲猴正在橡樹林里覓食。黑披風(fēng)雄猴威嚴地坐在最大的一棵橡樹的枝丫上,不時有雄猴或雌猴跑過來,貢上最好的堅果,替它整飾皮毛。猴子們專心采擷樹上的果子,沒有爭吵,也沒有打斗,整個猴群秩序井然,一派祥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