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混著窗外飄來的桂花香，在病房里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蘇晚站在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保溫桶提手上的藤編花紋，那是父親年輕時親手編的。桶里裝著父親最愛喝的蓮藕排骨湯，此刻正隨著她顫抖的手腕輕輕晃動，在金屬內壁撞出細碎的聲響。

“晚晚？“沙啞的聲音從病床傳來。

蘇晚渾身一震，保溫桶差點脫手。父親正歪著頭看向門口，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星芒，布滿老年斑的手急切地拍打床沿。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二十年前的雨天，小學門口撐著黑傘的父親也是這樣拍打膝蓋：“晚晚快過來，爸爸買了你最喜歡的糖炒栗子。“

“爸...“她快步上前，卻在看清父親胸牌上歪歪扭扭的“蘇明城“三個字時哽住呼吸。曾經遒勁有力的簽名，現在被護士代筆寫得工工整整。

病床上的老人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左腕還纏著昨天掙扎時扯斷的監護儀導線。見到女兒走近，他慌忙把藏在被子下的東西往身后塞，像個偷吃糖果被抓現行的孩子。

“又在藏什么呀？“蘇晚強笑著放下保溫桶，聲音卻帶著鼻音。她太熟悉這個場景了------三個月前父親把降壓藥當成巧克力豆藏在枕頭下，半年前將護士的鋼筆當作母親留下的發簪別在耳邊。

老人神秘兮兮地招手，待她俯身時突然將冰涼的東西貼在她掌心。那是半塊發霉的桃酥，酥皮碎屑撲簌簌落在雪白床單上，拼出零星記憶的殘片。

“快吃！“父親壓低聲音，眼角堆疊的皺紋里還沾著點心渣，“你林阿姨說這是最后的存糧了，爸爸特意給你留的。“

蘇晚盯著掌心的霉斑，喉嚨像被桃酥碎屑堵住。這分明是上周她帶來的糕點，被父親當作寶貝藏到現在。消毒柜里嶄新的陶瓷餐具他碰都不碰，卻總把發霉的食物當珍饈，仿佛回到那個被繼母克扣零用錢的冬天。

“爸，我們喝湯好不好？“她擰開保溫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視線。陶瓷勺碰到碗沿的脆響中，父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晚晚快跑！“老人驚恐地望向虛空，湯勺“當啷“砸在地上，“他們要搶走公司，要給你打針...爸爸保護你...“

滾燙的湯汁濺在蘇晚手背，她卻感覺不到疼。這樣的場景每周都在上演，有時父親會突然掀翻餐桌，有時對著空氣怒斥董事會叛徒。最可怕的是上個月暴雨夜，他扯斷窗簾繩說要給女兒系秋千，結果把自己吊在輸液架上。

“沒事了，爸。“她輕輕掰開父親的手，用護士教的安撫手法按摩他暴起青筋的手背，“壞人都被打跑了，你看...“她指向窗外金黃的銀杏樹，“媽媽在樹下等你呢。“

這個拙劣的謊言卻讓老人瞬間安靜下來。他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望去，渾濁的瞳孔泛起溫柔漣漪：“阿蕓最愛穿白裙子...她說等銀杏葉落完，就帶你去迪士尼...“

蘇晚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母親確實在銀杏紛飛的季節離世，但迪士尼的承諾從未存在過------那是父親將二十年前帶她去海洋館的記憶，和上周電視廣告混淆后的產物。

喂完半碗湯，老人突然孩子氣地推開碗勺，從枕頭下摸出個塑料小盒。那是兒童智力玩具，彩色積木塊需要按形狀塞進對應孔洞。林雪“貼心“準備的康復道具，此刻被父親當作藏寶盒，里面塞滿護士給的棉簽和藥片錫紙。

“晚晚猜猜看。“他神秘地搖晃盒子，錫紙摩擦聲像秋雨敲窗，“爸爸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蘇晚看著日歷上那個被紅筆圈住的日期，喉間泛起血腥味。她的生日在春暖花開的四月，而父親固執認定的“今天“，是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帶女兒去游樂園的日子。

“是...蝴蝶發卡？“她配合地猜測，想起那個被繼母扔進垃圾桶的水晶發卡。

“不對！“父親得意地打開盒蓋，五顏六色的藥片叮叮當當滾落床單。他捏起一顆降壓藥，獻寶似的舉到她眼前：“爸爸找到好多星星！晚晚不是最喜歡看星星嗎？“

淚水終于決堤。蘇晚倉皇轉身假裝整理窗簾，指尖死死揪住天鵝絨布料。那年她八歲，母親剛去世，父親抱著她在頂樓看了一整夜流星雨。如今他連女兒的模樣都記不清，卻固執地收藏著所有圓形藥片，因為那是“晚晚的星星“。

“爸...“她轉身時已換上笑臉，卻見老人正笨拙地撕扯病號服紐扣。蒼老的胸膛上赫然浮現青紫針孔，是上周他抗拒注射鎮靜劑時留下的。

“晚晚幫爸爸記著。“父親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胸口，眼神清明得可怕，“這里...這里藏著很重要的東西...“他神經質地環顧四周，聲音壓得極低：“不能讓他們發現...顧氏...芯片...“

蘇晚如遭雷擊。父親枯槁的手指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指甲幾乎掐進她腕間皮膚。這是三個月來他第一次提到“顧氏“，卻是以這樣荒誕的方式。

護士站的鈴聲突然大作，父親受驚般松開手，積木盒“嘩啦“摔在地上。他驚恐地縮進床角，把枕頭死死抱在胸前：“別過來！你們休想搶走我女兒！“

“蘇小姐，該打針了。“護工推著藥車進來，熟練地抽出束縛帶。

蘇晚退到墻角，看著父親被裹成繭蛹。鎮靜劑推入靜脈的瞬間，老人混濁的瞳孔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干裂的嘴唇無聲開合。她讀懂了那個口型------是小時候每次打雷，父親捂著她耳朵時都會說的“別怕“。

暮色透過百葉窗斜切而入，將病房割裂成明暗交織的牢籠。蘇晚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藥片，忽然在積木盒夾層摸到張泛黃的紙片。那是從財經雜志撕下的內頁，顧言深接受專訪的照片旁，父親用顫抖的筆跡寫滿“危險“。

淚水暈開墨跡，將那個冷峻的身影洇成模糊的影。窗外飄來斷續的鋼琴聲，是樓下兒童活動區在放《獻給愛麗絲》。她想起畢業典禮那天，父親躲過層層保鏢溜進劍橋禮堂，西裝口袋里揣著融化的巧克力，只為親手為女兒彈奏這首曲子。

手機在此時震動，林雪發來最新指令：“明晚顧氏實驗室值班表已搞到，這是最后機會。“附件里是父親最新的診療記錄，血紅的大字標注著“腎功能急劇惡化“。

蘇晚將額頭抵在冰涼的床欄上，父親平穩的鼾聲像鈍刀劃過心臟。月光爬上他凹陷的臉頰，將那些曾意氣風發的棱角溫柔撫平。她輕輕握住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發現他無名指上還戴著婚戒------三十年來從未摘下的誓言，此刻松垮得隨時會滑落。

“爸，如果有一天我變成壞人...“她將臉埋進父親布滿針眼的手背，咸澀的液體滲進縱橫交錯的皺紋，“你會不會...會不會還認得我？“

夜風掀起窗簾，帶進來一片銀杏葉，輕輕落在老人雪白的鬢角。監測儀規律的“滴滴“聲中，蘇晚仿佛聽見十二歲的自己坐在父親肩頭，在迪士尼絢爛的煙花下許愿：“要永遠當爸爸的驕傲。“

而現在，她顫抖著掏出那個藏著微型攝像頭的鋼筆。金屬外殼上映出她通紅的眼睛，像極了當年被繼母趕出家門時，躲在衣柜里哭泣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