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一晃三天。

筆直的官道馬車馳騁，一路向南。

年輕的小旗官林九城，受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明令，送新上任的百戶陳楓回鄉省親。

消息傳開，順天府古薊縣陳家村的父老鄉親們齊聲歡呼，都來恭賀老石頭養了個好兒子。

但陳石此刻卻高興不起來。

當初就是他聲淚俱下，誆騙養子頂罪，還欺騙說絕不會死，結果卻被扔下死牢。

只因圣上欲廢夏閣老之心路人皆知。

若夏言乖乖交出權柄，首輔之位順利過渡到嚴閣老手中，那陳楓大幾率確實不用死。

但這世上，誰又能坦然讓渡手中權力？

只要夏言稍微掙扎一下，他就可以抓著錦衣衛和東廠內部問題大做文章。

于是，貪腐問題會被“上稱”。

最終，夏閣老讓帝君認清一件事，即嚴閣老還不能馬上接任內閣首輔，需找人過渡。

而另一邊…

正所謂：“法不責眾。”

為保住錦衣衛和東廠的招牌，兩位領導最有效的解決方法是：“交替死鬼，息事寧人?！?

只是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便無法挽回，陳石希望錯有錯著，盡快拿到錦衣衛百戶官身。

不想過了一段，消息快馬傳回：

因陳楓舉告有功，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大人當場破例，親封陳楓為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還派人送他回鄉省親，鄉親們都來道賀。

這下陳石徹底懵了，整宿都睡不著。

白天也坐立不安，生怕這養子性情大變，掄起繡春刀把他這無良養父一刀劈死。

就在這時，門簾掀開。

來人用黑布蒙了被刺瞎的一只眼睛，滿臉絡腮胡子和那顆大光頭形成鮮明對比。

陳石看到那人，大驚失色：“你來這里做什么？可知再過兩刻鐘，錦衣衛就到了！”

獨眼光頭咧嘴一笑：“陳老，您先前說過，馬上就能拿到錦衣衛官身，馬上就能吃下我李光頭的香料訂單，但我得到的消息卻是，您的兒子陳楓成了百戶，現在您打算怎么辦呢？”

“世事無常，我還能怎么辦？”陳石冷哼一聲，不屑地望了這海盜一眼。

李光頭名字就叫李光頭，在東南只手遮天，是雙嶼港其中一個話事人，他常年盤踞外海，跟西洋商人做絲綢和香料的走私生意。

不過香料這種東西，民間消費能力有限，只能消化辣椒、胡椒、八角等食用香料。

其余如沉香，龍腦，檀香，薔薇精露，龍涎香等，則常年處于滯銷狀態。

加上香料存放是個大問題，耐不得海信久風吹，對保質期短的，只能整船整船倒入大海，那是一種視金銀如海洋垃圾的覺悟，足以讓人癲狂。

因此多年來，外海的走私商人們，無時無刻不想打開大明的高端市場。

李光頭摸了摸他那顆大光頭，笑道：“陳老，想必您也知道，咱這些個趕海的，提著腦袋干活，您要拿不到官身，咱們便做不成生意。”

陳石眼眉一跳：“李老大，有什么話不妨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好！夠爽快！”

李光頭打了個響指，說道：

“既然您拿不到官身，又知李某的存在，那對李某來說，是個威脅。”

陳石聞言拍案而起。

勃然大怒道：“你要殺我滅口？”

“哎哎哎……您別說得這么難聽嘛！”

李光頭連連擺手，解釋道：“您想，我不殺您，通倭是個什么罪名，您心里比誰都清楚，一旦事發，夷三族，李某這么做也只是想保全您陳氏一族的香火，您要體諒李某的一片苦心?！?

“你，你，你……”

陳石這下徹底慌了，強撐道：

“你以為殺了我，就能跟我兒陳楓搭上線了？想得未免太過天真?！?

“哎喲！這我還真沒想過，多謝提醒！”

李光頭一拍腦門，旋即搓起下巴，盤算道：“不過您放心，小王一旦跟宮里做上買賣，來年春秋二祭，清明重陽，定為您老上香?！?

陳石恍如泄了氣的氣球，一屁股跌坐下來，問道：“你究竟想我怎樣？”

李光頭頗有些得意，笑道：“其實李某也清楚，令郎是指揮使親封的百戶，年紀又輕，不懂世道多艱，想靠他來做走私，癡人說夢?！?

陳石看到希望，眼神一亮：“那李老大想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活，陳某一定照辦?！?

“光能活有什么意思？”

李光頭笑了笑，拎起桌上的茶壺，對著壺嘴猛灌一大口，舒爽一嘆，吟道：“令郎陳楓，身受皇恩，敕封百戶，忽一日，路遇倭寇強搶民女，少年怒拔繡春刀，戰百十合，斬敵九人，然身中數創，力戰死，朝廷下詔，表其貞烈，撫家眷，命其父石襲官云云，您看這個故事如何？”

陳石聞言，眼睛頓時睜得老大。

李光頭倒不著急，端著茶壺繼續品茶。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隨后鑼聲起，嗩吶吹，正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徹底打破了屋中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李光頭悠然道：“瞧瞧，令郎如今，身為天子緹騎，好不威風，或許將來，他還會去查您當年究竟是從山里將他撿回，還是因您早年無子，才跟人販子合謀害他生身父母，最后將他買下，陳老如此膽識，連李某都感到害怕，您這哪是養兒，分明就是養虎，李某自嘆不如?！?

正當陳石猶豫不決間，突然聽到門外呼喊，不知是哪個泥腿子跑來報信，歡叫道：

“老石頭，老石頭，你家阿楓回來了，咱們村出了個天子上差，光宗耀祖呀！”

但這一刻，不管誰撞進來，看到一個獨眼光頭端坐家中，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陳石慌亂，只能快步頂到門簾前。

砰隆——

來人不知簾后有墻，一頭將陳石撞翻，還卷了些物件，發出一連串聲響，天旋地轉。

陳石顧不得疼痛，仰身去看，發現李光頭已沒了蹤影，這才松一口氣。

陳二連連致歉，緊道：

“到了到了，趕車的還是個小旗官哩，說是拜謝養育之恩，您老還是出去看看吧，別讓天子覺著，咱仗著生養之恩就能不敬上差?！?

說著，扶起陳石便要往外趕。

陳家村位于順天府古薊縣，距離京師不過百里，是天子腳下的豐饒之地。

正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或許對于官員，天子可以命其自備干糧。

但宮中府中那十萬張嘴，再加后宮妃嬪，宮女，太監等，朝廷必然要包吃包住。

這年頭包住容易，包吃卻難。

必須有穩定的糧食供應，如米，面，芋，菽，瓜，果，牲，鮮等食材。

這時，古薊縣這片沃土，就成了天子腳下重要的糧食產地，而陳家村這一大片，供應的剛好是鎮撫司跟六扇門幾處的伙食。

盡管不情不愿，陳楓依舊在眾人的簇擁下與陳石見面了。

但才攀談幾句，林九城便舉著繡春刀，刀柄指著眾人道：“散了散了！爾等都散了！不用磨麥的嗎？不用喂牛的嗎？要是哪天把衛所和六扇門的糧斷了，指揮使大人饒不了你們！”

眾人聽罷，嬉笑著鬧哄哄散去。

但陳楓發現，養父陳石一路心神不寧。

回到家中院落，剛要進屋，只見陳石撲通一聲跪倒在陳楓面前，大哭道：

“楓兒，是爹不好，爹對不住你，都怪爹，你要心中有氣，就當是爹吃醉了酒，油蒙了心，你狠狠給爹幾個大耳瓜子，你看這樣行不行？”

說到最后，他竟開始自掌嘴巴。

林九城面容一僵，緩緩抱起繡春刀。

陳楓余光瞥見那副姿態，大叫不好，這幾乎是在當眾宣誓他這個養子的不孝，愣怔過后連忙撲將上去一把扶住，也假模假式大哭起來，說多虧指揮使大人英明，給他一個為圣天子解憂的機會，這才被封了錦衣衛百戶，不負養育之恩。

就在這時…

后院傳來一聲響動，像是有人翻墻而出，林九城警惕大吼道：“什么人擅闖民宅？”

這一聲呼喊，讓陳石瞬間慌亂。

剛好這副表情，又被陳楓逮了正著。

雖然不是很想探究那慌亂背后的含義，卻很想擺脫眼前這尷尬境地，于是起身搶了林九城手中的繡春刀，嘴上卻道：“城哥，那蟊賊我去，你瞧我這老爹，還是內疚，要不你給勸勸？”

林九城眼一瞇，最后還是揚了揚手。

陳楓得了允準，快速沖到后院，抬頭一看，土墻上的瓦片都被踩碎了幾塊。

順著那人攀爬的足跡眺望出去，遠遠可見大幾十米外，一個身披大氅的光頭，正快速穿過金黃色的麥田，往東面那片樹林逃竄。

只一眼，陳楓心中便“咯噔”一下。

因為這個地方崇尚儒學，最是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只有受戒的和尚才會剃度，可和尚又不會做那翻墻入室的舉動，那么眼前那人便不是什么普通蟊賊，應該是個江洋大盜，而且還是一個身上背負多條人命的江洋大盜。

有了這樣的認定，陳楓踩上那片碎瓦，使出信仰之躍，落地翻滾起身，快速追了上去。

光頭感覺不對，回頭一看，兩人對視一眼，見有人在追，跑得更是迅速。

就是那一眼，陳楓看到光頭臉上纏著的單邊眼罩，總算明白對方的身份——“海盜”。

這一刻，他只恨腰間沒有真理，要是有的話，那光頭的小腿今日必然不保。

奔襲將近五公里。

光頭開始氣喘，感覺到身后的人正在迫近，他突然抽出腰間長劍轉身抵御。

只可惜，陳楓快他一步，以繡春刀刀鞘壓上去，將他長劍連同整條手臂都壓在胸前。

這一照面，陳楓大驚。

獨眼光頭手中，居然是柄西洋花劍？

陳楓怒吼一聲，帶著沖刺慣性，撞開光頭手中的花劍，還將他推倒，準備將他擒拿下來。

不料光頭順勢棄劍，右手摸向腰間。

陳楓見狀，眼睛頓時睜得老大。

那是一個讓他害怕的動作。

連忙條件反射進行躲閃。

砰——

只聽到一聲巨響。

光頭腰間的真理噴出了火焰。

為避火舌，陳楓重心不穩，倒向一邊。

倒地后不敢絲毫停留，連忙快速翻滾，直到鉆進一處草堆，掩藏了身體這才松了口氣。

但肩頭熱辣痛感四散，已顧不上制敵。

光頭則跌坐在地，起身不見對頭蹤跡，只能撿起自己的花劍落荒而逃。

眼睜睜看著那個光頭遠去，陳楓無能狂怒，狠狠一拳砸在土坡上。

過去這么多年，他沒這么窩囊過。

轉念想起養父那做賊心虛的表情，大怒道：“老匹夫，你是亡我之心不死??！”

可是沒有證據又能怎樣呢？

陳楓做了個深呼吸，斂去心中所有戾氣，四下找尋起可以止血的偏堿性植物。

好不容易弄來一把皂莢葉，又檢查過肩膀上沒留下彈片，等把傷口包得七七八八，冷笑道：

“好吧，既然要演，那就父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