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滁州并非四面皆山。

陳楓一路行來，發現只是丘陵林地居多，真正嶙峋陡峭的山勢只有一面。

若能走進的瑯琊山，待綿延山勢將身心包裹于其中，聽水聲潺潺，自然覺得四面皆山。

過瑯琊山百余里…

陳楓總算看到了定遠縣。

按轄屬，定遠縣隸屬鳳陽府。

而鳳陽府，又隸屬于次京金陵。

只因洪武爺給的許多優待政策，其中就包括“永不課征”這四個字。

雖然這四個字只針對鳳陽的十多萬原住民，并不包括后來的新移民。

但常言說道：

“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總比困難多。”

新移民來到鳳陽，家家戶戶削尖腦袋，想方設法和老鳳陽的“天龍人”們結姻親。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

轉眼晃過一百六十八年……

如今鳳陽的免稅人口越來越多，在冊人口已超一百萬，而且基本都是免稅戶。

這在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共計一百五十九個府中，是隱藏戶口較少的地區，沒有之一。

或許是因為沒什么油水可撈，以至于這里的官員個個都躺得很平。

既不收錢，也不辦事。

難怪楊金水沈一石說這一帶盜匪橫行，商旅極少敢往這邊來。

陳楓初聽倒覺有點意思。

說想稱一稱當地胡子們的斤兩。

楊金水有要務在身一時走不了，轉頭問兒子們誰能帶路，但問半天沒人敢接。

正苦惱間，年齡最小的李玄站了出來。

陳楓不想為難楊金水，也就無所謂引路人是不是特別能打了，只要聽指揮就行。

為了踩個暗雷，他穿了價值不菲的飛魚服盛裝出行，還選高頭大馬，穿州過境…

按理應該能引來覬覦才對啊？

但不知為何，一路過來連個尋機套話的都沒有，更別說膽敢攔路設卡了。

平順的道路多少讓人出乎意料，同時也把陳楓氣得不行，幾乎是帶著怨氣走完了全程。

如今到了地方，陳楓正要走進定遠，遠遠看見一座生祠很是氣派。

李玄解釋說，先朝北宋有個包希仁，膚色黝黑，額間有月牙胎記，此人于天圣五年中了進士，被仁宗皇帝趙禎委派到定遠當縣令。

正是因為定遠這鳥地方窮山惡水，遍地刁民，逼得包大人甫一上任就使出雷霆手腕，大大整肅了當地的治安，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后來，這位青天大老爺步步高升。

最終當上了汴京府尹兼樞密副使，成為當時北宋理論上權力最高的人…

在他去世之后，百姓緬懷悼念這樣一個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爺，很多地方陸續為他建立生祠，延傳至今四百余年矣……

這時李玄補充道：“北宋樞密院地位凌駕于兵部，主國防，可同時掛名幾個正使，但副使只有一個，實權在副而不在正。同樣的，中書門下平章事雖是正職，實權卻握在副相參知政事的手里，這是為了限制宰相的實權…”

“嚯！”

陳楓挑眉道：“你小子知道的還不少。”

“嘿嘿，大人您過獎了…”

李玄憨笑道：“干爹常說，我們做太監的，生來就是為了幫主子爺監視相權，制衡相權，時刻提防這些不要命的文官，以免他們私下串聯，往主子爺身上潑臟水，這也是干爺爺常說的。”

“行了！”

陳楓不想再扯題外話，冷聲道：“既然咱們已經到了定遠，你趕緊打聽一下戚老爺子住哪兒，自己小心可別被人販子綁了去。”

“大人放心吧，咱這情況也值不了幾個錢…”說著，李玄重新爬上毛驢，晃悠悠跑了出去。

陳楓閑來無事，牽馬走進了生祠。

響聲驚動了小院內休息的農人。

他們大多灰頭土臉，渾身沾滿泥巴。

有的看了陳楓一眼，又接著睡，只是握著農具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哎喲！這位軍爺，請問您是歇腳啊，還是來給青天大老爺進香？”

突然，身后響起殷勤吆喝。

回頭一看，中年農婦迎了上來。

她手臂挽著的竹編提籃里放著香、衣、冥鏹、白燭、紙寶等祭祀用品。

陳楓饒有興致問：“你這香燭錢怎么要？”

“給青天大老爺進香，需得銀錢百文。”農婦眼神一亮，想了想，又補充道：

“軍爺您別嫌貴，所謂心誠則靈，像您這么年輕的軍爺，前途必定一片光明，若能在此時祭拜，可保將來免受不白之冤。”

陳楓覺得好笑，調侃道：“所以你現在是在詛咒我將來會受到不白之冤了？”

“哎喲，軍爺息怒，小婦人哪敢？這不是寧可信其有嘛！”婦女告了聲罪，又道：

“再說了，要是將來傳揚出去，說軍爺來到定遠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包大人進香，這恰恰說明軍爺敬仰青天大老爺的為人，一個剛正不阿的軍爺，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受人尊敬的……”

這番話聽起來就舒服很多。

而且轉念一想，自己都能借錢請同事們吃將近兩百文一只的悶爐烤鴨，在等出餐的檔口，還喝了八十八文一壺的西湖龍井……

如今上一柱一百文的香怎么了嘛！

想到這里，陳楓將手伸進錢袋，數了十枚隨手丟進竹籃，說道：“那就給我來上一柱，就三根香，值三斤稻米，你這香也忒貴，這世上應該沒有比我更蠢的冤大頭了吧？”

婦女一臉尷尬，但還是微笑著將籃里的銅錢粒粒撿起，然后取出三根香遞給陳楓。

陳楓接過香，目光卻緊盯著周圍席地而坐的農民，一路看下來，結果倒還算讓人滿意。

因為這種生祠，一般是縣令大人對當地有名望的士紳募捐修建。

像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

七品縣令的俸祿恐怕連一家五口都養不活，卻要養活十幾名胥吏和二三十名衙役。

萬般無奈之下，青天大老爺們只能想盡一切辦法搞錢，以補缺縣衙每年上千石的開支，后來也不知是哪個小天才，居然想出淋尖踢斛。

所謂“斛”，那是一種秤砣式的漏斛，上方口小數寸，下方底大，用于向百姓征收田稅。

比如今年某農戶收成多少，應交輸糧多少，會由倉稟方面的官員點算清楚，上呈縣城二老爺審批，經點算無誤，收輸官會將這個斛放在衙門里，等著糧農帶著糧食上門將這個斛倒滿。

然而，斛底斜角存在空間！

為避免裝少，漏裝，收輸官會在裝滿以后狠狠踹上幾腳，讓米糧占領全部斛底斜尖。

固而稱作：“淋尖踢斛。”

只不過，在淋尖踢斛過程中灑出的米糧，糧農是不能將其收回的。

同時還要上交一部分“火耗糧”。

火耗糧作為糧食在運送和倉儲中，被鳥雀偷食，以及被老鼠偷食，每家都有定數。

然而有些地方賦稅實在很低，官員的腳法得不到發揮，想要增加收入，要么大老爺下令在縣衙后院挖酒窖自釀米酒，要么派出捕快和匪幫接頭，和他們約法三章，必要時提供些便利。

這種管理模式在通衢之地稀松平常。

若商人全都避開官道偷越稅關，那對該縣的稅收是絕無益處的。

因此非官道上的劫掠十分必要，只有這樣，才能對商人起到震懾作用。

但前提是不能做得太明顯。

以免被同僚寫了彈章，參你“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

想到有些官員在搞錢方面全無底線，陳楓倒很想知道，如果不給一百文的話，會不會遭到那些“偽裝成農民的衙役們”的圍攻。

如今看來，這里的青天大老爺，做官做人還算有些良知底線。

上完這柱香，陳楓走出生祠，遠遠看到李玄帶著兩個衙役手持堂棍小跑過來。

見是陳楓，李玄高呼道：

“大人，都打聽清楚了，戚老爺子住在南郊，二老爺還派了兩名衙役給我們頭前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