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藏書閣。

大批太監奉命翻查《永樂大典》，似乎想從這部百科全書中找到困惑上位的答案。

身穿天青色道袍的皇帝朱厚熜，裹著狐裘大氅在一旁監工，他的眼中不時閃過驚恐，好像周圍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正圍著他轉。

殿外的大臣們跪倒一片，偏偏，可以自由出入的幾個外臣皆不在現場。

國師陶神仙回道觀打醮，為圣上敬天祈福；新入內閣的嚴閣老被派去收集祭拜用的檀香。

“主子爺！奴婢來遲了！”

直殿監掌印黃錦拎著的食盒里，裝著御醫連夜熬煮的姜茶。他小跑到殿外高聲呼喊，沒等皇帝答復便火急火燎推開殿門邁了進去。

但那仙風道骨的道長皇帝，正像是被了什么神明附體，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飛元真君，要不您先用碗姜茶？暖了身子便不用再披大氅了。”黃錦小心翼翼詢問著。

豈料道長突然發病，渾身顫抖道：“不！朕不是……朕才不是！”

黃錦急道：“飛元真君，您快喝藥吧！”

“朕，朕才不是什么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朕沒有這么弱，朕也不可能這么弱！”道長一把掙開黃錦的手，絮絮叨叨。

“主子爺！您不認得奴婢了嗎？奴婢是黃錦啊！您看看奴婢，奴婢求您啦！”黃錦將盛放姜茶的托盤擺在一旁，撲到腳下哀道。

“求？求什么求？”皇帝道長起身一腳踹開黃錦，踱了幾步，一字一頓道：“朕，朕，朕是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

黃錦爬起來重新跪倒在地，“是是，奴婢參見忠孝帝君，奴婢拜見忠孝帝君……”

朱厚熜道長又道：“對，對了，朕還是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圣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寶境·萬壽帝君！”

黃錦：“好，主子爺正果，主子爺萬壽……”

“誰也別想害朕，誰都傷害不了朕！”

道長語氣逐漸乖戾，憤而怒道：“你們這些妖女，亡魂，什么魑魅魍魎，什么牛鬼蛇神，通通嚇不倒朕，嚇不倒朕，你們嚇不倒朕的！”

“是是，萬壽帝君，忠孝帝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黃錦急得滿頭大汗，可算逮住了機會順坡下驢：“帝君回宮，帝君閉關，帝君主子寬仁，大發慈悲饒了爾等妖魔，還不速速退讓？”

“胡說八道，什么妖魔敢擋在朕面前？”

顯然萬壽帝君并不吃黃錦這一套，轉而吩咐道：“呂芳，你去，你現在就去！”

“啊？主子，奴婢是黃錦啊？”

黃錦愣了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忙道：“是是，主子吩咐，主子爺吩咐奴婢去往何處？”

“你去，叫嚴嵩來！叫嚴嵩來…”

道長大怒道：“朕要問他，為什么沒將朕的檀香送來，是要朕死在這里他才開心嗎？”

“是是，奴婢這就去，奴婢這就去……”

黃錦邊說邊退，把姜茶留在原地，徑自退出了武英殿，出了殿門當即快步狂奔，跌跌撞撞險些一頭撞上已便宜行錦衣衛指揮使事的陸炳。

“黃公公這是去哪？”

陸炳終究是干情報的出身，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隨口問了句。

黃錦不假思索：“奉口諭，宣嚴閣老。”

陸炳“哦”了一聲，道了句“公公慢走”，看著黃錦背影漸漸遠去，其實心中松了一口氣。

陛下能親下口諭，找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嚴閣老，那說明理智還在。

只要理智在，就不怕被人蠱惑。

等到陸炳進了武英殿，那位道長仿佛病氣全消，只見他慢悠悠端起那碗姜茶，放到嘴邊聞了聞，又擺到一邊，隨口道：“你來啦？”

陸炳也不行禮，環伺了一圈，說道：“臣聽聞，萬歲打算命人徹查后宮？”

道長瞥過四周，糾正道：“不是朕想查，而是，陶神仙建議，朕的皇后去查。”

陸炳笑道：“萬歲又何須這么麻煩？”

道長大奇：“喔？那指揮使有何妙計？”

陸炳正色道：“臣剛收到線報，說宮中有十六名宮女，并兩名后妃，欲合謀行刺。”

道長瞳孔懼震：“你說什么？”

陸炳補充道：“主子不是曾說，夢到一群人合圍行刺于宮內龍床上，臣想，或許……”

道長追問道：“證據確鑿嗎？”

“沒有證據，但那人說得言之鑿鑿。”

陸炳搖頭道：“若真如他說，不過幾個宮女，心智大約堅定不到哪去，只要恩威并施，臣有信心，即便不動刑罰，也能審出事情的真相。”

“還是你辦事最穩妥啊！”

道長深吸了一口氣，感嘆道：“當年在行宮，火光沖天，朕的雙腿就像注了鐵水，若不是你一路斬盡妖魔，背著朕沖出火海，朕恐怕……”

陸炳笑了笑，“主子敢把性命交到微臣的手中，臣自然不會辜負主子的信任。”

“那這次呢？”

道長追問道：“這次你有幾成把握？”

“三成吧。”

陸炳比劃道：“畢竟那人不算是臣直屬，臣一時拿不太準，不過還是想給他這個機會。”

“這么高嗎？”

道長微訝，肯定道：“看來是十拿九穩了！”

陸炳一怔：“三成高嗎？何以見得？”

道長笑問道：“還記得當年行宮火海嗎？”

陸炳點了點頭。

道長接著說：“找到朕以前，你說你只有半成把握，后來找到了朕，你又說只一成把握帶朕逃出生天，如今卻有三成，豈不是十拿九穩？”

陸炳苦笑抬眼，目光仿佛穿過屏障，看到內間正在翻查永樂大典的太監們。

他知道此刻，若不能滿足這位主子的好奇心，對方一定不會這么輕易放他離開。

猶豫良久道：“臣確實有了些眉目，本想再多核實幾日，若陛下急找主謀，臣倒可許他一錦衣百戶，兩日內命他進宮為陛下辨認刺客。”

“好！好！這才是朕的錦衣衛指揮使！”

道長得到了滿意的答復，大加贊賞，最后又補充道：“若他真這么得力，區區百戶也太小氣，你做不了主，朕給他封個千戶何妨？”

陸炳太了解眼前這位道長，也不接茬，而是上前端過那碗姜茶聞了聞，朗聲道：

“陛下雖然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然飲食起居太過假手于人，未免志在奢靡，稍后臣親自送來活姜木炭，陛下再想用時，自行熬煮便是。”

道長背著身軀緩緩拍手，無聲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敢跟朕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