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床記事
從一九九五年秋我的母親曾志發病以來,到現在(一九九七年)整整兩年過去了。在此期間,母親三進三出北京醫院,接受了八次化療。我陪床前前后后也達七八個月之久,目睹了一位八旬老人與癌癥抗爭的近乎悲壯的經歷。這些發生在病床旁的事情,大都是些零星小事,但它們卻是如此生動、如此感人,令我難以忘懷。今得閑暇,特意將它們記敘下來,以此種形式,向我那堅強的、具有非凡勇氣的老母親,獻上我的崇敬和摯愛!
瘦削的肩膀是全家的依靠
母親雖然已經八十多歲了,但身體一向健康。前兩年,在重陽節的老人登山比賽中,她還獲得過第二名,僅次于比她小很多的著名電影演員陳強。
有一次,我與幾位朋友聚會,她們都是身居要職的女性領導。在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日式火鍋面被干掉之后,大家的女性感也隨著熱氣而升騰起來。也許是由于女性對幸福的渴望來得更強烈些,大家竟不約而同地傾訴起自己對幸福的理解。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像我這樣的年紀,還擁有一個媽媽,還能享受母愛,這份幸福感是一般人體會不到的?!北娙艘恢曼c頭稱是。
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我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上學,與我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即便是寶貴的寒暑假,也是多和父親親近。那時的母親,漂亮、能干,英姿勃發,正一心一意地干事業,根本就顧不上我們爺倆,因此母親在我心目中遠不如我父親那般形象鮮明和親切。
一九六九年,父親去世后,母親就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與母親相依為命,尤其是一九九二年之后。這二十八年來,我一直與母親共同生活,不曾有過一天分離。在母親的教育和照顧下,我從一個十分幼稚的人,逐漸趨于成熟;第三代小亮和阿妹(我的兒女),也是由他們的姥姥含辛茹苦帶大成人的。一九九四年,母親從中組部(中央組織部)退下后,就更加全心全意地照料我們了。
在一個家里,最顯示權力的大概就是鑰匙和賬本了。在我們家,這兩項大權全握在母親手里。家里所有的鑰匙都由她保管,每把她都用白膠布做了標記。如果她不在,我們什么門也打不開。她管著好幾個賬本,始終親自記賬,一筆一筆地寫下去,絕不含糊。家里是打醋還是打醬油,是吃米飯還是吃饅頭,每餐兩個菜還是三個菜,紅燒肉里是放香菇還是放栗子……事無巨細,都由母親統一號令,甚至一個空瓶子扔不扔都得去請示她,我們已經習慣讓母親去操心這一切了。在家里,我是頭號大懶蟲,在餐桌上從不挑肥揀瘦,但也絕不進廚房。兩個小懶蟲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假如我們家的醬油瓶子倒了,他們準是大眼瞪小眼,誰都不會去扶起來,最后肯定是母親把它扶起來。我們家就是這個樣子的!

曾志晚年視平凡如甘飴
母親終年在廚房里忙碌,親自做這做那,但在飯桌上她總是帶頭吃剩菜。我會象征性地吃一點(我家從不倒剩菜),但孩子們是連筷子都不會沾一下的。多少年來,我不曾見母親吃過雞腿,她把雞腿都讓給孩子們和我吃了。
母親年輕時愛打扮,也會打扮,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涩F在,她似乎刻意追求一種清貧和簡樸,比之從前,判若兩人。她全身上下沒有一樣高級的東西,至今手上戴的一塊上海牌手表,還是她八十大壽時我送的。無論春夏秋冬,她穿來穿去就是那么三四件襯衣,還多是撿我們淘汰的。甚至有些是已經當垃圾扔掉的,她也會撿回來洗干凈,留給自己穿。她用的毛巾,是將兩條破的縫在一起的,用的茶杯是沒有把手的,牙刷是少了毛的,梳子是缺了齒的,而且她從不用護膚品……用現在的眼光看,母親活得很“粗糙”??墒牵绻医o她買點東西,那她是一百個看不上,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是將東西打入冷宮就是轉送別人。母親其實本性慷慨大方,凡是好點的東西她都會送出去,有時送得我們心疼。她也從不讓我們往家交伙食費,哪怕是一分錢也堅決不要。
母親就是這樣的節儉、辛苦、操勞,用她那不高的工資供養著我們這些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我大哥的孫女也被接到北京來上學了)。如今她老了,已經八十六歲了,體重只有三十七千克,真的是一陣風兒就能把她吹倒,但是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誰也離不開她那瘦削的肩膀。有了母親這博大無盡的愛,我越來越體會到一種幸福感,無論走到哪兒,令我牽腸掛肚的永遠是我那親愛的母親!這幾年,隨著母親年齡的增長,我平添了一種恐懼感,有時因為胡思亂想,竟會無緣無故地默默流淚。不過,我不會讓母親知道,在她面前,我永遠是個笑口常開的大肚佛。
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最令人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母親病倒了!這回可是病得不輕。
一九九五年八月底,母親總是說身體乏力,干家務大不如從前了。并且,她的血色素急劇下降,幾乎每周掉一克,到最后掉到只有六克/分升。人也消瘦下來,鎖骨上和腋下的淋巴結像葡萄串那樣腫大起來。作為一個有二十年臨床經驗的醫生,我知道情況不妙,但母親死活不肯去醫院檢查。有一次我看到她攤開在桌上的一本醫書,翻開的那一頁上寫的是“淋巴瘤”和“白血病”?!八蚕氲搅耍俊蔽冶亲右凰?,心里特別難受。我那一向對什么事都漫不經心的兒子也慌了神,一個勁地問我:“姥姥究竟怎么了?”
母親既然已經懷疑自己患了癌癥,那么為什么還會拒絕去醫院呢?說來也是真不湊巧,這場病耽誤了她醞釀已久的一件大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胡耀邦任中組部部長期間,作為副部長,母親曾協助耀邦同志從事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歲月流轉,耀邦同志離世了,許多老人也不在了,耀邦同志一些尚不被人知的可圈可點的功績,再不整理就沒有知情人了。母親深感自己責任重大,她決心為黨、為后人、為耀邦同志做一件事情,就是將她了解的這一段情況整理出來。為此,她召集了幾位當年參與過此項工作的老同志,調出了一批當年的資料,借了一間房子,安了一臺電腦,又從石家莊請來了一位“筆桿子”。一切就緒,正準備著手開干時,不料病魔卻搶先了一步。我那一向要強的母親深知住院就意味著放棄整理耀邦同志的相關資料,她決心與病魔爭一短長。任我怎么勸說,她直接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只有一次說漏了一句:“我就是拼命,也得把這段歷史寫出來,就怕突然死了?!?/p>
那是我心情最黯淡的一段日子,母親緊閉其口,我也不好向她捅破,我們就這樣在心里較著勁。望著母親日漸憔悴的面容,我焦急、恐懼、憂傷,幾次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抹眼淚。我不敢想象,若是沒了母親,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
作為女兒,明知母親病了而不讓她及時治療,這豈不是罪過!我將會終生痛悔!于是,我與北京醫院的醫生共同合計,以做活檢需臨時住院為由,連哄帶騙地將母親弄進了病房。母親還以為做完活檢就可以回家了,但我心里明白,她將會長期住下來。就在她住院這天,她的秘書從北京人民大會堂替她領回了剛剛頒發的“健康老人”證書。
活檢是由大名鼎鼎的外科專家吳蔚然教授做的,母親在七十年代的膽結石手術、八十年代的脂肪瘤切除手術也都是他給做的。十月十一日,吳教授將我喚到走廊,對我說:“我剛剛去病理科看了片子和報告,已經確診為淋巴瘤,但究竟是T型還是B型,還要做進一步檢查。”
十月十三日,腫瘤醫院的孫燕教授來會診,他是這方面公認的權威。會診結束后,我被喚進辦公室,由北京醫院腫瘤科趙主任向我通報會診結果:惡性淋巴瘤(非霍奇金型)。病理:中度惡性;病期:三期(總共四期);治療:準備上化療。醫生們說,他們從未在八十四歲高齡老人身上實施過化療。在他們的病例中,最大年齡的患者也就八十歲。年齡越大,做化療的風險也就越大,但他們看到母親精神狀態很好,情緒穩定,有一定的承受能力,故而也就決定上化療了。
輪到家屬表態,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我先生理由替我說了幾句。他是專程從廣州趕回來看望母親的。我記得那天他說:“這個老人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也有頑強的忍耐力,什么事她都會盡量忍受,是不愿給醫生護士找麻煩的。她一定會盡最大努力來與你們配合……”
雖然母親被診斷為惡性淋巴瘤,但看到醫生們的積極態度,我還是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決定陪同母親去迎接一場無論對她還是對我而言都很嚴峻的考驗。
規律而溫馨的病房生活
我在母親病榻邊擺上一張鋼絲小床,就此開始了我的陪床生活。
首先,我要改造病房那過于沉重的氣氛。我特意去買了件大紅毛衣,穿在身上像一團火似的,顯得特喜慶。我還要求來看望母親的人只許送花,這樣病房里到處擺著花籃和花瓶,有時多達十幾個。每次化療開始前或恰逢節日,我都將這些花堆放在一起,讓母親在花團簇擁中照相。女兒譏我“制造虛假繁榮”。我還擺了一張印有西藏唐卡《白度母》的賀卡,畫上那位面如皓月的觀音,是我見過的觀音像中最美的一個。經我這么稍稍一布置,暖暖的紅色就蓋過了冷冷的白色,病房顯得溫馨、親切,充滿芬芳。護士們每次進屋都說:“你們這間病房好香啊!”
對化療病人來說,加強營養至關重要。此時病人因藥物的副作用而食欲不振,甚至惡心嘔吐,不想方設法補充營養,身體就會垮下來。為了讓母親能吃得可口些,我們每個人都學會了用小奶鍋燒菜的絕活。我這個從不下廚房的人,也學著用小奶鍋做菜,每次總能給母親端上幾樣來。她也總是笑瞇瞇地說:“不錯嘛!”其實,她不知道我的訣竅就是多放味精。
母親視力不好,一只眼睛有黃斑裂孔,另一只有白內障,看東西十分吃力,所以每天的報紙、文件都需念給她聽。這事我是最干不來的,因為每次念不了幾行就自個兒先睡著了。大多數時間,母親都是抱著個收音機聽廣播。她什么都聽,就是不聽音樂。每當這時我就干些自己的私活,主要是看書,幾部“磚頭”,如《曾國藩》《康熙大帝》等就是在醫院看完的。
陪母親住院時,我還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照顧她洗頭、洗澡。她每次洗澡能把我急死!她總是堅持自己洗,非常細致地、一條泥一條泥地搓,為了節水,她把水龍頭的水放到最細最細,一遍又一遍地沖洗,洗個澡得一個多小時,每次都把她累個半死,也把我急個半死!
病房生活是很規律的。每天早上起來,我給母親煮個雞蛋,沖杯奶粉,就算做好早餐了。上午八點秘書李東梅或其他人來接班后,我就匆匆忙忙去上班。中午我盡量趕回來陪母親吃午飯,下午若沒事就在病房里張羅,總會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房間紫外線消毒時,母親就到走廊中散步,我拿本書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面看她,一面看書。晚上,孩子們大都會來,他們的分工是:飯前小亮躺到小床上去睡覺,阿妹陪我一同準備晚飯,我們通常到小賣部去買一兩樣菜,再自己做點,然后所有人圍繞著母親吃飯。這么熱熱鬧鬧的,母親不知不覺就多吃了一些。吃罷飯,阿妹就一頭扎到小床上去睡覺,輪到小亮收拾桌椅碗筷,他每次都洗得干干凈凈。最后,兩個孩子睡足了,吃飽了,天色也晚了,這才告別姥姥回家。我和母親則要磨蹭到深夜,直到她那收音機收聽不到任何電臺,這才睡去。
病房的生活幾乎天天都是這樣。母親三次住院,有兩次是我陪的,加起來達八個月之久(中間也有出差)。所以兒子稱我為“第一大陪”,這“第二大陪”當然是我表妹曾麗,秘書東梅算“第三大陪”。至于女兒,只值過一次班(守夜)!她那天來醫院,帶著睡衣、拖鞋、浴巾、洗發液、吹風機……還有一個沉甸甸的化妝箱,美其名曰注重生活質量!我說:“得了,得了,還不夠你折騰的呢!”以后就再也沒敢排她的班了。
三代人,有代溝更有愛
我們家是三代同堂,有一段時間甚至是四代同堂(大哥的孫女畢業后去了廣州)。無論二代、三代還是四代,都是以母親為核心的。
我的丈夫理由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但在家里當不了核心,況且他去了南方,忙著開天辟地干一番新的事業,而我在北京也有自己的事業。理由對什么人都不像對我母親這么好,尤其這次在母親生病后,他表現出的親情竟是那么深厚。我這才知道,孤高的他原來也是愛我母親的。這兩年來,為了治好我母親的病,他愿意傾其所有。所以母親說:“治好我的病,一是靠醫生,二是靠理由。沒有他我哪吃得起這些營養品啊!”
像中國大多數家庭一樣,我們家也有代溝,也經??目慕O絆。謝晉導演來過我家后,曾對人說:“陶斯亮他們家三代女性都夠典型的,真是絕了!”但我們的分歧不是政治信仰上的,這不成問題。我們都愛這個國家,相信共產黨“振興中華”的千秋大業,只不過母親的信念刻骨銘心,而孩子們的僅僅是些皮毛罷了。我們三代人之間的分歧主要是在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上,母親仿佛還生活在過去,只講奉獻而不屑于談索取;而孩子們則已提前進入明天了,精于享受,但尚未學會奮斗和創業;只有我是生活在今天的現實之中。盡管如此,我們三代也還算生活得其樂融融,這主要是由于母親不圖回報,從無怨言,而且孩子們也還算乖巧。兒子有一次在餐桌上說過一句話:“媽媽總是把好肉夾到我的碗里,我總是把我不想吃的下意識地就扔到姥姥碗里,姥姥總是特別自然地就吃了!”這就是我們三代人之間的關系了!
小亮長到二十九歲,從沒離開過我母親,對我母親的感情還是很深的,這次我母親生病,他真急了,天天往醫院跑。他在醫院其實也干不了什么,但只要他在,病房就顯得活躍。我這個兒子從小就滑稽,雖然沒少惹我母親生氣,但能逗笑我母親的也唯有他了。我常說他:“你是咱家的‘味精’,靠你吃不飽肚子,也毫無營養價值,但家里少了你還就欠點味!”不過這“味精”也有放錯的時候,今年(一九九七年)迎來我母親八十六歲大壽,他給忘了,情急之下給我母親一個紅包,我母親氣得扔回給他,斥之:“豈有此理,哪有晚輩給長輩送紅包的!”
我女兒的性格像我母親,個性強,脾氣倔,小時候老覺得我母親偏心小亮,不喜歡她,為此沒少跟我母親吵架,鬧別扭。長大后漸漸懂事,特別是出國后,她才體會到我母親和我將她撫養成人是多么不容易,這才有了理解,有了思念,有了愛。一九九五年底,她從悉尼某商學院預科畢業,收到昆士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還在一家會計公司找了份很滿意的兼職工作,她的老板正在給她辦綠卡。我寫信告訴她姥姥病了,她二話沒說,放棄一切回來了。我這個女兒雖然很時髦,但還是講點精神上的東西的。回國后,她與全家同甘共苦了一段日子,發現家中才有真愛,“現在我覺得姥姥真好”。
不過說起男人這個話題,我們三代之間有場很有趣的談話。有一次我女兒來看我母親,那天病房里很安靜,我突發奇想,提了一個問題讓每個人都回答。這個問題是:如果讓你再有第二次選擇,你會選擇什么樣的男人?“我會選個壞男孩!”我女兒脫口而出。看來真是男孩不壞,女孩不愛!“要是我,我會選擇一個比較優秀的男人?!蔽艺f。我原以為母親不會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沒想到她認真想了想后,斬釘截鐵地說:“他首先要是個共產黨員!”我和我女兒都大笑起來,但母親可沒笑,她是從不說笑話的人。
不一樣的母愛
母親看那些外國電影、電視劇,最感困惑不解的是:這些外國人怎么張口就說“我愛你”?怎么能說得出口呢?母親從不言愛。從小到大,我甚至不記得母親撫摸和親吻過我,她仿佛本能地討厭纏綿。長期的革命生涯,特別是險惡的秘密工作環境,使她養成了不輕易流露感情的性格。由于受她的影響,我對她也從來不說愛字,幾十年來,我們母女只是在默契中傳達著感情的信息。
母親幾乎從不表揚、稱贊我,相反地,她總是像中組部部長審核干部那樣,一天到晚從頭到腳地對我進行“掃描”,指出我的種種不是來。如我的發型多么難看,穿著多么不合身份,在客人面前是怎樣有失體統的。有一次,她瞅著我,很嚴肅地說:“你現在太胖了,你這個樣子影響不好!”嚇我一跳!我胖我的,招誰惹誰啦?“你搞統戰工作,要注意儀表形象,你看你接觸的那些有身份的、高層次的人,有幾個像你這么胖的!”經她這么一說,我望著自己那像氣球被吹起來一樣的身體,感到它似乎與自己從事的統戰工作有點不相稱!去年,我去了趟五臺山,拜了幾個菩薩,回來后滿心喜悅地告訴母親,我為她求神許愿來著。沒想到她厲聲呵斥道:“你是一個共產黨員,去搞燒香拜佛這一套,像個什么樣子!”弄得我全沒了興致。母親就是這樣,總是不失時機,一有苗頭就敲打我。那天她聽我打完電話后,就又敲我的腦殼了:“你近來脾氣見長??!電話里口氣那么大,把自己當大姐自居,你原來不是這樣的,要注意??!”我頓時就沒了脾氣。
總而言之,我碰到再大的困難、挫折或者委屈,說給母親聽,她回贈給我的永遠只有一句話:“你是共產黨員,你干的是一番事業,而不是為某個人干的,因此不必在意他對你怎樣?!痹固煊热?、牢騷怪話、是非短長,這些在母親那兒是沒市場的。她要求我將名利、地位和金錢看得淡而又淡,因此,才有了我的“不亢不卑、寵辱不驚”八字座右銘。
母親十五歲就離開家,成為一名職業革命者,但對我姥姥始終懷有一份柔情,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也還是會時時思念我姥姥。她有一次講了一段關于我姥姥的往事,令我十分感動。那是母親離家十載后第一次回去,我姥姥指著一張藤椅上的斑斑印記說,多年來,她一直坐在這張椅子上流淚,牽掛著尚未成年的女兒的命運,久而久之,淚水竟將椅子扶手浸出一片永存的濕跡!但幾天后,她又不得不送我母親踏上那腥風血雨之途,明知那可能是永遠不歸之途,她們也默默承受,再次選擇了別離!唉,母親這代人付出的代價真的是太沉重了,為了追求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他們舍棄了一切。但是,年輕一代能理解老一輩的情懷和志向嗎?
不論姥姥還是母親,母愛是一脈相承的。母親對我的關切就無時不在,它有時表現在一些非常細小的事上。例如有時我累極了,回到醫院會一頭倒在小床上先睡一覺,睡得好沉!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室內黑麻麻、靜悄悄的,母親坐在黑暗中動也不動,泥塑一般,不知這樣坐了幾個時辰了。這時我會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想:這無言之愛真好!
以超人的毅力與癌魔抗爭
當醫生將“惡性淋巴瘤”的診斷告訴母親時,她從容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她說:“我一點都不害怕,當初參加革命時我才十五歲,都不知怕死,現在活到八十四歲了還怕什么?我已經是個幸存者了!”醫生將她當作特例實施化療,也如實相告我們:“這種化療不是根治性的,只能是帶病生存,也就是說她只要活一天,就需跟那可惡的癌細胞斗爭一天?!蹦赣H以平靜的心態接受了一次次的化療,醫生夸她精神狀態好。但我與她朝夕相伴,深知對她而言,這兩年的生活是多么不易,她一直經受著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八次化療已使她虛弱不堪,而這期間又總是發生這樣或那樣的災難。去年八月份,母親摔了跟頭,臉頰的青紫還沒退下,就又患上了帶狀皰疹(俗稱“纏腰龍”)。由于這種病的病毒侵犯的是神經,所以疼得厲害,只是一小條水皰都能使人痛得死去活來,而母親整個左前胸和左后背都是,赤紅赤紅的一大片,她疼得日夜不寧?!斑@真是比上刑還要疼,上刑還有間歇的時候,可這種痛是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像刀割,像針扎,像火燙!”她受不住的時候會這樣說。劇痛折磨了我母親大半年,她沒等全好就又必須上化療了,一上化療人就厭食,她見飯就想吐,頭發一把把地脫落……母親現在瘦得可憐,才三十七千克,突出的骨脊,硌得她坐也不是,臥也不是,真讓人心疼!
但是母親在精神上從來沒垮過。她很聽醫生的話,醫生叫吃肥肉就大塊大塊地吃,不讓吃甲魚就一口都不沾。每次化療期間她都強迫自己吃飯,強迫自己散步,堅持按家里習慣作息:早上起床,晚上上床,白天聽廣播,晚上看電視,非不得已不臥床。她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干,而且一絲不茍,絕不馬馬虎虎:洗澡時,每個腳趾縫都要來回搓幾遍;擰毛巾要賽過洗衣機;洗個小東西也是泡了洗,洗了泡;頭發掉得沒幾根了,但洗起來一點也不從簡。
原先她的床頭有個拉鈴,已安了二十幾年了,但她一次沒拉過。這次生病,理由給她換了個遙控的電子鈴,她仍一次不按,晚上發生心絞痛、心房纖顫等癥狀時就強忍著,或自己服點藥。為了這,我老生她的氣。今年七月份,我去北戴河看望她,發現每早她都獨自去散步,踉踉蹌蹌的,就是不叫人陪她。我七點爬起來,她六點就出去,我六點爬起來,她五點多就出去。那晚,我干脆將鬧鐘撥到三點,等到她房間一看,嚇了一跳!只見母親坐在沙發上,頭無力地垂在胸前,白發凌亂,呼吸困難,全身汗津津的,我立即用聽診器聽她的肺,整個左肺布滿水泡音。我知道這是嚴重貧血導致了心力衰竭,是個很危重的癥狀??赡赣H說:“不要緊張,你今天是看到了,其實我天天晚上都是這樣的,坐一會兒就好了!”我望著老母親那極度虛弱的樣子,又急又氣:“你為什么不按鈴?我們這么多人,誰都可以陪你,為什么也不叫一聲?”“叫你們還麻煩,還啰唆,你們也很累,叫你們干什么?”都病到這個份上了,我母親還這么逞強!
最后的輝煌
在母親的朋友中,有這樣幾位忘年之交——他們將照顧老同志視為自己的使命,多年來我們家也一直得到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們就是石家莊解放軍軍械工程學院原副院長黃耀榮以及他的朋友李漢平、楊仲瑜、孟曉蘇等人。一九九六年,他們精心策劃,為母親舉辦了一個慶祝活動。
我陪母親一走進會場,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那條大紅橫幅“祝賀曾志大姐加入中國共產黨七十周年”。到場的人有六七十位之多,特別是幾位老媽媽——劉英、李昭、朱仲麗也都到場了,這令母親格外感動?;顒愚k得隆重而熱烈,尤其軍械工程學院政治部原主任安然的那首賀詩,寫得何等之好,令在場所有人為之動容。
母親顯然很激動,她接過話筒,說了至今我聽過的最感人肺腑的一席話。她說:“劉英大姐入黨也七十年了,她年紀比我還大,我感到受之有愧!”說著就站起來向老媽媽劉英深深一鞠躬。接著,她又說道:“今天老中青同志這樣熱烈地祝賀我,我實在感到有愧。我覺得我為黨做的太少太少了,我只是個普通的黨員,沒當過模范,沒當過先進工作者,沒得過一枚勛章,這就說明了我確實很普通。相反,我一生犯過很多錯誤,受過很多次處分,有留黨察看、黨內警告,甚至撤銷職務、隔離審查。對這些處理,我經過自己的分析,認為是對的就堅決改正,如果處理錯了,我也絕不怪組織。因為跟隨黨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沒有人強迫過我。那是不是七十年來我是平平靜靜、安安逸逸度過的呢?那倒也不是。我入黨時正是馬日事變后,國民黨反動派凡抓到共產黨員立即就地槍決,我是在敵人屠刀下干革命的。這七十年來也是風風雨雨,經歷很多艱難和挫折,而且大部分時間我是獨立開展工作的(母親曾長期從事白區的工作)。那么,為什么我會堅定地跟著黨走過這七十年,失去了聯系總要千方百計地去尋找黨?我覺得我憑的是信仰、信心和決心;是堅定、堅強和堅決!我選擇了這條路就走下去,我堅信革命一定會勝利,從來不動搖……”之后母親又以抱歉的口吻說:“我講得語無倫次,對不住大家,但我說的都是心里話?!?/p>
母親一席情真意切的講話,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些不知革命為何物的年輕人。
我喜愛的奧地利大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說過:“在人生的中途,在富有獨創性的壯年發現了人生的使命。在人的命運中,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幸福?”母親十五歲就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并終生追求,無怨無悔,如此看來她是幸運的!
好友趙潔在看了母親的自傳材料后,曾對我說:“曾媽媽給我啟示最深的一點是,她經歷的那么多磨難,是我們這輩人都難以想象的,可是從她的面容到她的氣質,竟沒有受過摧殘的痕跡。她顯得那么清秀、平和、安詳,只有視苦難為甘飴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此刻我望著母親,想起了趙潔的這番話。母親曾叫“曾霞”。她曾經有過燦爛的朝霞,有過輝煌的正午,如今夕陽正紅,映得晚霞如此美麗。
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母親第四次住進了醫院。照例,我也陪著我母親住進了醫院,新一輪的醫院生活又開始了。
母親還需要繼續與癌魔做斗爭,她又將進行第九次、第十次乃至第十一、第十二次化療??此歉碧┤蛔匀舻臉幼樱銜械剑c其說她是為了一般意義上地活著,不如說是為了追求某種境界,為了挑戰意志的極限,為了最后的自我善成!
不過,母親這次向醫生提出了一個請求——要想方設法地讓她能如期參加黨的十五大的開幕式,她是特邀代表之一。在那樣的時刻,我母親要是能夠站在黨旗下,再次聽到《國際歌》響起,那么她七十余年的艱辛當可笑付東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