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把生銹的刀，剖開凌晨五點的混沌。許知夏第三次調整氣管插管角度時，監護儀突然發出尖銳的蜂鳴。老人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動，讓她想起上個月去世的母親——也是這樣在搶救床上，用最后一絲力氣握住她戴乳膠手套的手。
“血氧掉到70%了！“護士小林的聲音裹著焦灼。許知夏將腎上腺素推進靜脈，金屬針管在無影燈下折射出冷光。腕骨傳來細密的刺痛，這雙手今早注射過雙倍劑量的止痛針，此刻卻仍像被浸在冰碴里。
“許醫生？“小林突然扶住她搖晃的肩膀。搶救床邊的儀器臺映出她蒼白的臉，額角細汗將碎發粘成深色曲線。許知夏咬破舌尖，血腥味混著消毒水在口腔炸開。她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銀杏葉，葉脈斷裂處滲出褐色汁液，像凝固的淚痕。
這是今早在更衣室發現的第三片葉子。自從上周收到匿名寄來的銀杏標本盒，那些被塑封的金黃葉片就不斷出現在她儲物柜里。每片葉背都印著鋼筆寫的日期，最新那張標注著“2016.11.22“——七年前她跪在腫瘤科走廊痛哭的日子。
“準備電除顫！“許知夏甩開眩暈感，鉛衣下的脊背滲出冷汗。當她的手指觸到除顫儀手柄時，金屬外殼上的雕花紋路突然刺痛指尖——和今晨出現在儲物柜的萬寶龍鋼筆一模一樣的花體“Y“。
急診室的門就在這時被撞開。
寒流裹挾著銀杏葉席卷而入，黑色羊絨大衣掃過搶救床護欄。男人修長的手指按在患者腕間，腕表藍寶石鏡面映出許知夏晃動的白大褂下擺。她抬頭時，正迎上他淬了冰的目光。
“轉院。“他的聲音像手術刀劃過金屬托盤，“現在。“
許知夏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這個戴著銀色尾戒的男人，身上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雪松香。記憶深處某根弦突然繃緊，七年前的雨聲轟然漫過耳際。她攥緊除顫儀手柄，指節泛白：“患者正在室顫，移動會要她的命。“
“陸先生，令妹的先天性心臟病......“主任匆忙解釋的聲音被監護儀的警報截斷。許知夏看見男人尾指內側的月牙形疤痕，和她鎖骨下方那道舊傷如同鏡像。當他的手掌覆上她握著除顫儀的手，滾燙的溫度幾乎灼穿皮膚。
“200焦耳會燒穿她的心臟。“他逼近一步，雪松氣息混著急診室的鐵銹味，“這就是三甲醫院的水平？“
許知夏突然發力掙脫桎梏。后腰撞上器械臺的劇痛讓她清醒，母親臨終前的話在耳鳴中浮現：“夏夏，要像接住銀杏葉那樣接住別人的生命。“她按下放電按鈕的瞬間，仿佛看見十八歲的自己蜷縮在腫瘤科值班室，懷里抱著母親最后換下來的病號服。
患者身體在病床彈起的剎那，男人大衣內袋滑出一角泛黃信箋。許知夏瞳孔驟縮——那上面洇開的墨跡，與她鎖在床頭柜最深處的舊信箋上，“阿宴“兩個字暈染的弧度分毫不差。
血腥氣突然涌上喉頭。許知夏踉蹌著扶住墻壁，止痛藥瓶從口袋滾落。男人俯身去撿的動作帶起一陣氣流，露出后頸淡紅的抓痕——與她夢中反復出現的，七年前暴雨夜里自己指甲的形狀完美契合。
“許醫生！“小林驚恐的尖叫中，許知夏感覺有人接住她下墜的身體。那人指腹的薄繭擦過她后頸傷疤，像火星濺在浸透汽油的舊繃帶上。意識消散前，她聽見主任顫抖的聲音：“立即送許醫生去CT室...上個月體檢的蝶鞍區陰影...“
黑暗如潮水漫過視野時，許知夏終于看清男人胸牌上的鎏金刻字。陸沉宴三個字化作帶刺的藤蔓，將記憶深處的鐵盒撬開一道裂縫。
消毒水漸漸被CT室特有的金屬氣息取代。許知夏在造影劑注入靜脈的冰冷中想起，七年前也是這樣的初冬清晨，她蜷縮在醫院天臺角落，懷里抱著母親的火化證明。雨水將銀杏葉泡成腐爛的金色，直到一雙沾著顏料的球鞋停在她面前。
“要哭的話，我可以把傘借你。“少年清冽的嗓音混著雨聲，“但別在這里跳樓，會砸到我的畫板。“
那是十七歲的陸沉宴，美院校服上沾著鈷藍色油彩。他撐開的黑傘像一朵倒懸的鈴蘭，將許知夏籠罩在干燥的陰影里。少女顫抖的指尖觸到他尾戒上的雕花，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你怎么知道我想跳下去？“
“你眼睛里，“少年用畫筆挑起她下巴，“住著兩個正在崩塌的宇宙。“
記憶在此刻的CT機上突然扭曲。許知夏聽見儀器運轉的嗡鳴，卻想起陸沉宴轉學前夜，自己如何在天臺等到黎明。那封藏在銀杏葉里的信被雨水泡皺，而少年始終沒有出現。直到晨光染紅云層時，她才發現欄桿上凝結著暗紅血漬——和陸沉宴此刻腕表縫隙里的顏色如出一轍。
“腦膜瘤，2.7cm。“神經外科主任將CT片插在燈箱上，灰白陰影宛如蝶翼停駐在許知夏的顱底，“三年前你母親的病例，你應該比我清楚。“
許知夏撫摸著CT室冰涼的金屬門框。走廊盡頭傳來輪床滾動的聲響，陸沉宴推著昏迷的妹妹匆匆而過，黑色大衣下擺掠過她蒼白的指尖。她突然注意到少女病號服領口露出的紅繩——墜著半枚被掰斷的銀杏葉琉璃，與她鎖在項鏈里的另一半嚴絲合縫。
“建議立即手術。“主任的聲音忽遠忽近，“但你知道位置有多危險...“
許知夏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七年前母親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的場景與此刻重疊，鋼筆尖劃破紙張的脆響驚醒記憶。她終于明白今晨出現在儲物柜的萬寶龍鋼筆，正是當年母親用來自殺的那支——筆帽內側還刻著“贈愛妻“的凹痕。
“我簽。“她抓起主任遞來的鋼筆，筆尖在紙上洇出深藍血泡。走廊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陸沉宴的妹妹在轉運床上劇烈抽搐，監護儀導線在空中劃出凌亂的弧線。
許知夏沖過去時，少女的指甲深深摳進她手腕。瀕死的瞳孔里倒映出陸沉宴驟然蒼白的臉，以及他西服內袋里露出的銀杏標本——葉片脈絡拼成的，赫然是“對不起“三個字。
“阿宴...“少女喉間涌出粉紅泡沫，“七年前天臺...“
陸沉宴突然捂住妹妹的嘴，腕表磕在少女牙齒上迸出血珠。許知夏在混亂中看見他翻卷的襯衫袖口，小臂內側布滿新舊交疊的割痕——與她藏在繃帶下的傷痕走向完全一致。
黑暗再次降臨前，許知夏終于聽見記憶拼圖完整的脆響。七年前那個暴雨夜，她等來的不是爽約的少年，而是躺在血泊中的陸沉宴。他攥著被撕碎的情書殘片，而遠處傳來警笛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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