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晴空,轉瞬變得陰沉,雷云翻滾。
原本千帆競發的大運河,江面上所有船只都已經清空,只余暗流洶涌的驚濤,彌漫起無邊霧氣。
“天公當真是喜怒無常。”
張賢一身官服穿戴整齊,和王烈、于峰等人并列等在碼頭口岸。
只是霧氣彌漫,人眼連十丈之外都看不真切。
站在后面的林醉忽然感到眉間一點清涼,輕輕一摸,竟然是一粒冰晶,霧氣中竟然飄起雪來。
“來了。”
武功最高的王烈感知到蒙蒙霧氣中的異常,沉聲提醒,于是大小吏員紛紛整理衣冠,俯身低頭。
“頭,你這是干嘛。”身旁的江平扯了扯林醉的公服。
在場之人,唯有林醉一人仰著頭,四處張望。
“看雷。”
他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
慘白的霧氣中,突然出現一道巍峨的黑影。
朦朧間,頭角崢嶸的蒼龍破霧而來,赤紅的眼瞳中散發了赫赫兇威。
“啊呀!怪物,怪物,龍王爺顯靈了!”
有見識稍淺的的吏員和圍觀百姓被嚇得連連倒退,甚至癱倒在地上。
轟隆!
一道耀眼刺目的電芒劃過,終于照亮了蒼龍的真容。
那是一艘烏沉的鐵甲樓船,船高首寬,外觀似樓,比平日運河上最大的萬石躉船還要大出整整一倍。
船身覆蓋著堅固的精鋼,撞首的位置是一顆栩栩如生的巨大龍首。
在樓船甲板的最頂層,幾個人影站定,仿佛站在這天地的最高處。
“奇怪。”
眾人皆等著張賢帶頭跪拜,但這位縣令大人卻紋絲不動。
林醉卻是看清楚了其中的關鍵,這船上不曾掛旗幟,表明身份,張賢怎么敢貿然磕頭。
不多時,兩道身影直接從數丈高的船樓上躍下,無聲落在眾人邊上。
左邊之人身穿繡著精美云紋的紫色錦袍,容貌俊美,左眼下點綴一顆淚痣,氣象華貴,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右邊之人一身純黑色的勁裝,腰后背著一口寬刀,長相平平無奇,看上去三十多歲,屬于丟在人群中就再也認不出的那種,和左邊那位比起來,簡直簡直像是路人甲。
兩人唯一的相似之處,便是腰間都掛著象征身份的金色印章。
為首的王烈單膝下跪,俯首道:“見過殘淚大人,見過修羅大人。”
這兩位便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四大神捕之二,殘淚,修羅。
張賢則只是微微欠身,拱手道:“怎么不見圣旨?”
原先他便有些疑惑,如果是以圣上的名義到北嶺公干,那該稱為欽差,可公文上一直說的特使。
今天特使既然到了,卻處處透著詭異。
清空運河這么大的陣仗,如此正式的場合,兩位神捕竟然連官袍都沒有穿,也不見司禮監的太監隨行宣旨。
“只有一份任命文書。”
修羅似是剛剛想起了正事,朝人群中問了一聲。
“北嶺縣快班捕頭,林醉可在嗎?”
原本站在第二排的林醉心中一驚,怎么也沒想到這位神捕大人會叫到自己,他也只好上前,抱拳低頭,等候“發落”。
修羅從懷里取出一份文書,面無表情地念了起來。
“茲有劍隴道長慶府北嶺縣衙麾下,從九品快班捕頭林醉,誅滅西北匪軍,戰功顯赫,特晉正八品,調長慶府六扇門分部聽用。”
長相平常的修羅,聲音也十分平常,聽不出威嚴或是冷酷的任何感情。
“謝大人。”
林醉接過文書,看著上面刑部和兵部聯署的簽名和大印,默默退下,繼續看著遠處咆哮的雷云。
“既然正事都說完了,我就回去睡覺了。面癱,沒事別叫我!”
旁邊的殘淚打了個哈欠,身如驚鴻,躍回了龍首大船上。
那艘大船就這么沉默在大霧籠罩的碼頭邊上,沒有半點聲息。
“將文書傳抄北嶺各縣鎮村。
還有——自今日始,封河三日!”
“是。”被點到的三人齊齊回應,但相視的眼神中,卻又充滿了疑惑。
“去吧,這幾日正常運轉縣衙即可。”
修羅說完,便不再理會任何人,閉上了眼睛,靜立在原地,宛如雕塑。
一行人留下了兵卒守在這里,面面相覷的離開,聚到了漁村中的“龍王”祠中。
一切無比熟悉,只是正堂中的塑像早就換成了張賢和林醉兩人。
“這是鬧哪一出?”于峰不解道:“州牧大人把咱調過來等候差遣,可那幾位大人也沒有想要調遣的意思。”
王烈同樣沉默不語,他們很早就得到消息,朝廷會派人來到北嶺,但誰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規格。
沒有圣旨,甚至連幾位相爺都沒有涉及到,僅僅是一份兵部和刑部聯名的任命書。
總不可能為了宣布一個小小正八品的任命,出動兩位正四品的神捕大人和龍首戰船,甚至運河還要封上三天。
“阿嚏!”
站在祠堂外看雷的林醉打了個噴嚏,摸了摸鼻子。
當然不可能是為了他,但是未免太莫名其妙,單獨給自己發個任命算怎么回事?
“兩位大人,不要忘記我們的身份,刑部和兵部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張賢在三人中的官職最小,但地位隱隱卻是最高的。
他沉聲道:“北嶺城已經不是我們的主場了。我的意見是,現在就趕回縣衙,將麾下的所有士卒和捕快調到碼頭,聽侯差譴。”
“現在就辦,把整個縣衙連夜搬過來,接下來的事情,我們站好隊就行了!”王烈也嚴肅點頭。
“轟隆!”
一道道接通天地的雷柱在黑云與大地之間炸響,林醉就待在龍王祠外,默默觀雷,等待著系統的提示。
【觀摩天雷次數:10/10,請補全雷罰圖】
林醉取出懷里那張被燒焦的皮質殘卷,抽出新鑄的雁翎刀,忽然一躍而起,離地三丈高。
遠處一道雷柱落下,林醉雙手持刀,沒有運轉內勁,而是仿著殘卷和遠處天雷的模樣。
一刀劈下,在地面上劃破出一道極快極猛的刀痕。
仔細對比,原本殘卷上的圖案,就該是如此。
【已補全,獲得完整圖鑒】
【奧義圖鑒:九霄驚雷(藍品)
前置武學:閻羅刀法(藍品)lv20,云獸吼(藍品)lv20,任意藍品輕功20lv
消耗武學融合卡(藍品)*1,3000點江湖閱歷可領悟】
林醉倒沒有驚訝,他使用過奧義“怒海舞千龍”擊殺過吳三省,所以對領悟奧義苛刻的前置條件有心理預期。
“林醉,我看你也無事,去碼頭邊上陪一陪修羅大人,勸他好好休息。”
張賢私下拉住林醉低聲道:“四大神捕各有擅長,修羅負責整個大炎衙門捕快的考核,你若能進他的法眼,將來不可限量。”
“大人,我還是要回一趟北嶺,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處理完。”
“頭,我就不和你們回去了,碼頭要停運三天。我得和百姓們解釋清楚,以免出現恐慌。”
林醉一再堅持,張賢也不再多說,準備輕裝返回北嶺縣城,林醉也告別江平隨行。
騎馬趕回的路上,天邊竟然真的飄起飛雪,沿著北風呼嘯,沖擊林中正盛開的桃李繁花,霎時滿地落英。
北嶺,黑云壓城,雨雪紛紛。
張賢等人并沒有回到縣衙,而是停在了城門口的驛站,令手下的衙役士卒前往城中值守的各處傳令,要求部下半個時辰內集結完畢。
林醉心中總有一種陰沉的感覺,他向張賢微微拱手:“大人,我去縣衙取些東西。”
“快去吧,萬事小心!”
片片飄落的雪花很快變得又急又密,林醉的官靴踩在雪花和青磚上,發出一種奇妙的吱呀聲。
“林捕頭好!”
不明所以的百姓忙著收衣服收攤,賣紙傘的歡喜,賣蒲扇的哀怨。
他們如同往日一般和林醉打著招呼,把一些零食小吃塞到林醉手里,只當他是在正常巡街。
“哈哈哈,舒坦,舒坦!”
老乞丐躺在街邊,任由大雪落滿全身,他歡快的在地上打滾,平地上竟然做出游泳的姿態來。
一只黑色的官靴忽然擋住他的手,林醉表情微帶憤怒地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怎么又在扮乞丐了!”
“什么叫扮,老子本來就是乞丐!”
發懵的老乞丐雙目無神,喃喃道:“勸妓從良的我見過不少,勸乞丐改行的你還是頭一個呀,我就喜歡做乞丐這份自由不行嗎!”
林醉忽然摟著老乞丐,語重心長地勸說。
“看你胡子花白,怎么也有六七十歲了。現在還討得動飯,可過些年,年紀越來越大怎么辦?
孤寡老人,居無定處,既沒有銀錢積蓄,又沒有朋友鄰居,將來一場大雪,便能將你活活凍死在街頭上,都無人為你收尸入土。
我們大炎的子民,心底有四分貪婪冷血,也有六分悲憫同情。
你若是有個正經行當在做,大家彼此一團和氣,即便以后我不照顧你了,你這個晚年也過得舒坦。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我不光要逼乞丐改行,逼娼妓從良,還要逼賭徒戒賭,逼惡霸友善,逼奸商厚道!”
這些話并沒有慷慨激昂,只是發自內心。
老乞丐愣在了原地。
剛走出兩步,林醉忽然又回過頭來。
“這幾日我不在城中,你若真是有什么困難,到五俠酒樓求助便是。
等我回來,再看見你還在街邊乞討,便要把你送到白梅書院念念書,曉得自強不息的道理。”
一輩子見盡人心冷暖、世態風霜的老乞丐沒有回答,立在雪地里沉思,用平日里擦嘴角,滿是油污的袖口抹了抹渾濁的眼淚。
“哎呦,多幾個林醉,哪里還需要皇帝老兒下令解散丐幫,老百姓又不是有病,誰愿意一輩子去做乞丐?”
抱劍的封塵又出現在了老乞丐身后,他看著林醉離去的背影,忽然說話。
“前輩,這是個大才,你若是真的動了收徒的念頭,何不讓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心緒波動過后,老乞丐又爽朗笑了起來:“這個小子若能不忘初心,走哪條路都是一樣的。”
林醉繼續往前走,金碧輝煌的兩層樓,門口到二樓的階梯,卻是布滿泥塵的腳印。
隊伍一直排到了一樓的門外,門口也有許多扛著鋤頭,草鞋下全是泥的老農民,望著天色憂心忡忡,任由大雪落滿了草帽和肩頭。
“喲,林捕頭,您來了!少東家和老爺不在,您看要買些什么,我給您帶路!”
兩層樓的一名執事和林醉打招呼道。
孟彥俊前日便和林醉提過,他和孟致遠要離開北嶺,前往長慶府避難。
“這是怎么回事?”林醉疑惑發問。
那名執事無奈攤手:“原本各家墊資加起來不過十萬兩,可誰曾想,短短半個月,這本金就已經放得差不多了。
前日老爺走的時候交代過,接下來一段時間,只有特別困難的人家,才放貸款。”
林醉蹲到了街邊,和旁邊的老農打招呼:“老伯,你們去年的收成怎么樣?怎么今年一個個都要來貸款!”
老農將嘴里嚼著的一個草團吐出了出來,舉頭望天,滿臉憂愁。
“官爺,您別提了!前年和去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澇,今個年初的大雪是好兆頭,春雨也下得及時。
如果照著這個趨勢下去,今年一定是個大豐收年吶,說不定就能把前兩年欠的錢還上,把賣的地再買回來。
可現在這個大雪吶,要是下上三天,非把春苗全部壓倒凍死不可!手上得有一筆救命錢吶!”
另外一個老農用手摁滅旱煙,嘆氣道:“可還是得看老天爺,咱們去城里買上一個豬頭,回去山鬼老爺那里拜一拜,讓這場雪趕緊停下來!”
林醉眨了眨眼睛,問道:“山鬼也管下雪的嗎?”
剛剛說話的老農嘿了一聲:“官爺,您還別不信,那個梅花碼頭的虬龍會、大溪莊的郭扒皮,可不就是山鬼老爺聽見大伙的愿望了。這才顯靈殺死了這些惡徒。”
林醉又找到剛剛和自己說話的那名兩層樓執事,開口道:“請借我紙筆寫封信給孟公子。我這里多的銀子也沒有,請他再加上一筆本金。”
寫好信之后,林醉轉身離開,心里默默念道,若老天真能聽到自己的禱告或是咒罵,就趕緊讓這場暴雪停下!
再往前走,林醉便能看到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
茶鋪中戴著念珠、手持錫杖袈裟的和尚,酒樓中身披八卦袍的玄門道士,華山派的分堂中已經擠滿了來自五岳劍派的各方人物。
進入縣衙之前,身邊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溫和聲音。
“林醉,可曾考慮清楚,是否愿意入我華山門下?”
岳觀瀾就像是忽然出現在林醉身后一樣,無聲無息。
“岳掌門,可否等衛靖案過去,我再做決定。如今風雨飄搖,林醉憂心城中百姓,實在無心思考未來。”
“無妨無妨,小友心志,令岳某自愧不如。”
兩人錯身告別,岳觀瀾眼中隱藏的戾氣越發深重。
走入濃霧彌漫的縣衙二堂,曾文光的手在黑暗中有節奏地敲擊著。
“又來問趙玄虎妻子的事情,放心,人已經到了。但是要等衛靖案過去才能釋放,她畢竟是個知情人!”
林醉皺眉問道:“可否讓我見一見趙玄虎的妻子,按照你的話,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我見一面總是沒有問題的吧!”
曾文光冷笑道:“若你答應加入梅花內衛,我馬上就可以讓你見到她!”
林醉頓時陷入沉默,曾文光呵呵笑道:“那便等著吧!”
再離開縣衙,林醉饒了一圈遠路,來到了白梅書院門口,此時已經到了下午放課的時間。
景先生看著陰沉的風雪,將學生交到父母手中,囑咐著一個個回家的孩童千萬小心。
十丈之外,有大人忽然踩中一塊碎冰,向前滑倒,眼瞅著就要撞上兩名幼童,卻忽然有一股無形的氣,像是一陣暖霧一樣將他托起,在原地翻了個身,又穩穩站在地上。
他撓了撓頭,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牽著自家女兒的手離開。
“那些住書院的學生怎么辦?”路過的林醉順道發問。
還有許多家,父母做泥瓦匠、或是小商販的,是沒有時間接送孩子的,便將孩子寄宿在書院中,包吃包住。
“教他們讀書、炒菜、種花草,練蹴鞠。”景先生回答。
“您和衛靖是什么關系?您若是在這樁大案中出了事情,書院怎么辦?這些孩子怎么辦?”
林醉還是忍不住擔憂問道。
“放心,不會有人察覺到我的身份。”
忽然,另外一個“景先生”走了出來,和眼前之人站在一起,如同鏡中水月。
二者唯一的區別是,后走出來的那位,手上沒有那雙白色的蠶絲手套。
“林捕頭,若是連我也出了事情,書院便麻煩你和小林先生照顧了。”
林醉搖頭嘆息,朝著兩名景先生躬身回禮,轉頭離開。
“我不擔心他會暴露你的身份……或許,你該嘗試拉攏他!”
“不必,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力。”
林醉,你的選擇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