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簫聲傳來,吹散一日的疲倦。
林醉下意識地想要找人,卻覺得簫聲渾圓,似是從四面八方而來,無從辨位。
他只好坐在石凳上,靜靜聆聽,待到簫音來到驚濤拍岸的高潮處,林醉以手拍桌,擊節浩歌。
一曲畢,司徒玖從屋頂翩然躍下。
“小心吶!”
林醉忽然縱起,將姑娘自半空攬在懷里落到地上。
“這么高的地方跳下來,不怕摔死嗎?”林醉收回手,叉腰說道。
“當我不會輕功嗎?”司徒玖沒好氣地回答。
“想那華山前掌門的首徒李青峰,二十多歲不過將武功練到氣走周天,你一個小姑娘,說自己會輕功,我怎么敢信?”
林醉輕笑一聲,卻又扯開話題:“那日你答應我,為我再奏一曲,今日倒是守信。”
“你剛剛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和這簫聲卻有七分契合!”
方才林醉擊節而歌,音節暢快豪邁,歌詞暗含哲思,勾起了司徒玖的好奇。
“滄海一聲笑啊!”
林醉再次拍手,大笑著唱起了歌。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司徒玖洞簫拍手,聽到第二遍時,便能倚歌而和之,簫聲中那滄海拍岸,人渺小不可言的氣勢徒然一變,化作笑聲。
從激昂到蒼茫,轉而至豪邁,聲聲長笑,江湖不過如此。
司徒玖縱聲長笑,驚覺劍意竟然有隱隱突破之象。
老瘋子是初代五絕之一,百年來閱人無數,閱劍無數,他說我已經有冠絕古今的根骨和悟性,卻還沒有天下第一流的襟懷和劍意。
山中苦修已是無用,他讓我下山后,自己去找這天下第一流的劍意。
我本覺得《滄海塵濤》中,足有滄海蔑視塵世,拍山而去的劍意,今日反而在這一曲《滄海一聲笑》中更有感悟。
不知道,這可稱得上第一流的劍意嗎?
“這首曲子,是你創的?”
再一曲畢,司徒玖開口問道。
林醉倒酒痛飲,“不是我,具體出處,卻有兩個故事。
一說是某個不知名的朝代,一名魔教長老與另一名正道棟梁因為酷愛音律而結交為友,但兩人的交情卻被正邪兩道不容。兩人被追殺,臨死前譜出了這首曲子,名喚笑傲江湖,但曲譜失傳已久。這件事被后世的一位金大俠寫進了一本小說中。
二說是有千年之后,一位黃先生,夜讀小說話本,魂魄入夢,回到千年前正邪兩道逼殺,笑傲江湖誕生之時,親耳聽見了曲子,夢醒之后,便將曲譜記下,還填上了詞,名喚滄海一聲笑!”
“原來還有這么一個故事?!?
司徒玖恍然點頭,笑道:“我又欠你一個人情,以后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這算什么人情!”
三分醉意上心頭,林醉倒是不以為然,望著天邊皓月,慨然長笑。
“江湖是個什么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是江湖,所以退出江湖不過是自欺欺人。
只希望在這江湖中,總有美酒美人相伴,總唱的出這一曲笑傲江湖!”
“你說的美人,在哪里?”
司徒玖忽然問道。
林醉朝著司徒玖瞟去,卻正好看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連忙收回眼神,大笑起來。
“今日本想練練刀劍合流的武功,卻不想有個高手說我的思路出了問題……這武功不練也罷,今日我與你不醉不歸!”
“你若在武學上有難處,可以問我。”
司徒玖的表情十分認真。
林醉也沒有掃興,將一旁的刀劍拾了起來,在院中演練起了招式。
“你看,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套招式。驚濤刀法擅長正面碾壓,游蛇劍法擅長側面突擊,我想著兩套招式總有互補之處,于是想嘗試一手持刀,一手持劍施展。”
或許是林醉最常使用這兩套武學,甚至在刀、劍、拳三者中領悟了奧義——怒海舞千龍,所以林醉在上次與吳三省大戰完之后,便有了想要實驗刀劍同流的想法。
“但除了極少數有共鳴的招式能夠得到互補,其他招式反而還不如單獨施展。
那位高手告訴我,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所寄托,用心躁也。讓我在刀劍中專心挑一門鉆研,但我依然覺得,刀劍合流,是有前途的。”
“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然有這樣的見識!”
司徒玖輕咳一聲,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來,指點道:“人為心,刀劍為用。刀劍同流的關鍵,便在于這一顆心,能否掌握兩種用,取紙筆來!”
林醉也不相信司徒玖一個小姑娘,見識能比堂堂的華山掌門岳觀瀾更廣,但依舊照著,自屋內取出筆墨紙硯,鋪在石桌上。
“司徒前輩,便請你好好指點指點后生吧!”
林醉打趣道。
“你試著,左手畫方,右手畫圓!”
司徒玖提點下,林醉左右手各自持住一支筆,著墨后下在宣紙上揮毫。
結果專心畫方形時,圓形也變成了方形;專心畫圓形時,方形也成了鴨蛋;心神各放在一邊,更是畫出兩個圓不是圓,方不是方的奇怪形狀來。
林醉嘗試了十余次,才堪堪成功。
“一手畫方,一手畫圓,可不比施展不同的招式輕松?!?
司徒玖又說道:“你現在再試,一手畫勾,一手畫叉?”
林醉再試,結果又是一堆勾不像勾,叉不像叉的奇怪圖案。
直到把速度放慢,又嘗試了多次,才再次成功。
“現在知道問題在哪了嗎?”司徒玖含笑反問。
林醉恍然點頭:“于方圓,于勾叉,或是于驚濤刀法和游蛇劍法,我只是因為足夠熟悉,才能同時使用。
這是一種習慣在驅使,但我并沒有掌握一心二用的技巧,所以一旦換了其他的形狀或招式,便會受阻,需要時間去重新適應習慣。
而與人交手廝殺時,戰場瞬息萬變,哪里等得到你去思考招式如何適應。”
“孺子可教?!?
司徒玖從林醉手中接過兩支筆,在宣紙上作畫。
“一心二用是一種技巧,唯有心神足夠強大,心思足夠澄靜才能學會。
有些人滿腦子的爾虞我詐,權謀算計,一顆心只為自己考慮,縱使他如何天縱聰明,也絕對學不會一心二用。”
說話間,規整的方和圓已經出現在宣紙上。
林醉嘖嘖稱奇,想要再試一遍。
“閉目,摒棄所有雜念,忘記日月乾坤,榮辱虛名,整個天地間,唯有你自己與自己交流。”
林醉聽著司徒玖的話,再次下筆前,微微閉目,意念中,唯有自己獨對白茫茫一片,世間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
“看向你自己,與他說話,找到另一個自己?!?
那面白茫茫的天地中,逐漸分出了另一道身影。
意念世界之外,林醉皺起了眉頭。
司徒玖繼續說道:“這便是最難的一步,你的心神是否足夠強大,能操縱意念中的兩個自己?!?
林醉沉默良久,開始嘗試,意念世界中的兩個林醉心神互通,一人持筆畫方,一人持筆畫圓。
待到他再睜開眼,紙上已經是圓規方鑿。
【掌握技能,一心二用lv1,白品技能,效果:你可以左右手同時施展兩種不同的白品武學,畫不同的形狀,但體力消耗翻三倍。
升級條件:等級達到lv11,消耗300點江湖閱歷即可升級】
系統提示音響起后,林醉立刻將閱歷點到了升級上面。
【掌握技能,一心二用lv2,綠品技能,效果:左右手可以同時施展兩種不同的綠品武學,寫出不同的字,體力消耗翻三倍。
升級條件:等級達到lv21,消耗1000點江湖閱歷即可升級。
下一級可解鎖天賦:左右互搏】
“不錯不錯?!?
司徒玖點了點頭,說道:“像你這樣一教就會的,我還是見的第二個。
技巧很有用,你只要融合貫通,勤加練習,年輕人當中,便難逢敵手了。
但是武功練得越高,比拼的是根基、功體、意境,到那個時候,一心二用在戰斗中的作用便會漸漸變小。”
林醉一邊下筆,一邊轉頭笑道:“那你說的第一個是誰?”
“當然是我自己?!?
司徒玖毫不謙虛地回答,“我見過很多天才,但那些人都稱呼我為天才?!?
“那這個你能做到嗎?”
林醉拿開鎮石,將一張紙展開,他的左右手竟然各自寫出兩句詩來,而且字跡規整,是標準的小楷。
右手寫的是:擊空明兮溯流光。
左手寫的是:望美人兮天一方。
司徒玖輕笑道:“這有何難!”
她再次接過筆,兩支筆尖在紙上快速勾勒,筆走龍蛇,一蹴而就。
林醉走到跟前,月光照亮畫紙。
素白色的畫紙上,墨線勾勒出兩副畫像,一人飲酒長笑,一人持簫靜默,眉目間竟然和林醉、司徒玖完全一樣。
林醉瞪大了眼睛,只覺心砰砰跳,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怎么會這么快?”
“誒,這次算慢的了,來,喝酒喝酒。”
……
接下來的兩日,無事發生。
林醉只是正常的習武飲酒,孟彥俊也將新鑄好的一對綠品的刀劍送給了他。
第四日,書院放假,林修德也從五俠鎮趕到了縣城中。
無他,今天上午便是鄉試放榜的時候。
自幼被眾人給予厚望的神童,林家秀才能否中舉,也成了今日五俠酒樓大家茶前飯后的談資。
“阿醉呀,這什么時辰了?”
頂著一雙黑眼圈的林修德焦急發問。
“二叔,我一刻鐘之前已經回答過了,而且今天你已經問過我幾百遍這個問題了?!?
晨曦剛剛破曉,林醉這幾日也懶得去縣衙見王烈和張賢,干脆告病在家。
“快去叫阿酩,他難道還睡得著不成?叫上他,我們一起去縣衙外面等著放榜!”
“得嘞!”
林醉上了樓,敲響了林酩的房門,卻無人答應,于是用刀挑開了橫木,直接走了進去。
卻見桌案邊上點著燈,林酩奮筆疾書,廢稿就丟了滿地。
林醉拾起地上一張被揉成團的稿紙,展開念了起來。
“冷月如鉤。青衫客劍鋒疾掠,檐角銅鈴應聲而斷。
折扇書生旋身避開劍鋒,三枚透骨釘自扇骨激射而出,卻釘在突然橫架的劍鞘上。
客棧屋頂十丈外,蓑衣人斗笠低垂,未出鞘的刀已震落漫天夜露?!?
看起來像是武俠小說。
“阿酩,阿酩。”
林醉又叫了兩聲堂弟,依舊沒有反應,最后只好近前,輕輕拍了他好幾下肩膀。
“啊!”
林酩如夢方醒,霎時冷汗浸透衣衫,停下筆,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
林醉瞅著林酩的樣子,估計也是一夜未眠,他又想拿起了林酩手里的一張稿紙,卻被林酩忽然攔住。
“兄長,寫著玩的,你還是不要看了!”
林酩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寫得不錯嘛,出書了記得第一個給我看。哦,對了,二叔在樓下叫你呢!”
林酩重新整理好了稿件,才拿著銅盆到鏡臺邊洗漱。
忽然另外一個房間傳來熟悉的哭聲,林醉連忙趕到,抱起正在大哭的小冰靈哄了起來。
“我夢到爹爹和娘親了,他們怎么還不回來呀!其他的叔叔也不來看我,我要回鏢局,我要回鏢局!”
小冰靈揉著朦朧淚眼,小臉上寫滿了委屈。
“放心,快了快了,老趙很快就該回來了?!?
林醉怎么忍心戳破一個七歲孩童的美好幻夢,他打算等會去問問曾文光,小冰靈的娘親何時能回來。
等幫小冰靈也洗漱完,林醉抱著她下了樓,招呼大家吃早點。
“你還能吃得下去飯,馬上就要放榜了!阿醉,現在什么時辰了?”
林醉揉了揉腦袋,將一個包子塞進了嘴里:“離放榜起碼還有兩個時辰,二叔,你別急。
阿酩才二十歲,五十歲考上進士都算年輕的嘞,今年考不上也沒什么?!?
“你個武夫懂什么!”
林醉隨意回答了一句,林修德卻怒言相向,直接吼了起來。
“從從小我就請州府里最好的先生給他講課。
長慶府的廣德書院,一年幾百兩銀子的學費,我還不是咬牙給他送去念書。
我給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這十幾年的苦讀,不就是為了今天嗎?
他如果考不上,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他死去的母親嗎?”
小冰靈被林修德突來的反應嚇得哇哇大哭。
林醉啞口無言,只覺得有一種熟悉的窒息感堵在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