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紅在一邊站著,很安靜的站著。
林中有風,夜風很冷,戴獨行的語氣更冷。
一點紅不冷。
曲無容在他身邊。
曲無容握著他的手。
劍有劍鞘,人也有鞘。
劍鞘保護劍不受多余的傷損,人的“鞘”,也同樣可以保護人。
什么樣的東西最能傷害到一個人?
長刀?利劍?寒冰?烈火?
不,都不是。
最能傷害到一個人的,是孤獨,是寂寞,是冷,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冷和絕望。
一個人如果被這些東西所包圍,那么無論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都一定遲早會崩潰、發(fā)瘋。
世上有瘋子,卻很少有一生下來就是瘋子的瘋子。
一點紅本來也幾乎成為了瘋子——殺人的瘋子。
他沒有,因為他遇到了楚留香。
但他依舊孤獨,依舊寂寞,因為他天生孤獨。
沒有人天生孤獨,但他好像就是天生孤獨。這樣的孤獨,不是楚留香所能驅(qū)散的,不是任何人所能驅(qū)散的。
只有曲無容。
因為曲無容同樣孤獨。
孤獨的人,才最懂得孤獨的人,才能真正給彼此帶來改變。
一點紅有了曲無容,所以他不冷,不孤獨,不寂寞,更不絕望。
他殺人無數(shù),或許歉疚?或許后悔?
或許有,但一定很少。
因為他是個殺人的人。
殺人的人,絕不會因被殺的人而懷疑自身。
如果他真的有所歉疚,那也一定是近來才有的改變,因為他或許直到最近才漸漸明白,人不一定非得殺人,劍也不一定非得是殺人的劍,人和劍,似乎都還可以有其他的意義,更加寶貴、珍惜的意義。
如果他感受到這一點,那么他就不再是個純粹的殺人的人,他的劍也不再是殺人的劍,一切都將有所變化。
現(xiàn)在還沒有——至少還不明確。
所以他雖然對戴獨行的話無力反駁,卻也并不會因之懷疑自己,他準備離開了,離開這里,他覺得這樣或許可以讓楚留香和胡鐵花在面對戴獨行的時候不那么被動。
楚留香忽然說話了:“前輩成名江湖數(shù)十載,難道從未遇見過惡人也會變好人的事?每個人的遭遇都不一樣,每個人的性格也不一樣,不一樣的性格和不一樣的遭遇,就會造就每一個不一樣的人。”
“大多數(shù)人都可以選擇,選擇做好人還是惡人,選擇自己的路,但有些時候,有些人的路,其實并不一定就是自己選的。”
“前輩的見聞、品格,都遠不是在下所能相比,在下話已至此,不敢多言,只愿前輩能信在下這一次。”
戴獨行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楚留香,盯了很久,才終于說道:“香帥的俠義之心,在下素來欽佩。”
楚留香松一口氣,含笑揖道:“多謝前輩。”
戴獨行抱拳回禮,又向一點紅道:“閣下若真想與以往做一了斷,最好換個劍鞘。你這殺人時的劍鞘,不僅戴某見過,江湖中許多朋友也都見過。”
“戴某也正是白日里在街上看到了這劍鞘,才知道閣下的身份,一路跟蹤至此。”
他看了眼曲無容,笑道:“戴某本打算引出閣下,做一決斗,卻不想這位姑娘一同前來,且身法奧妙,武功高強。戴某自知不是二位合力之敵手,逃跑之時,卻又被香帥和這位朋友擋住。”
戴獨行本是灑脫的性格,既答應(yīng)楚留香不再敵視一點紅,語氣就也輕松下來。
一點紅看了眼手里已用了多年的劍鞘,沒有說話。
楚留香為戴獨行介紹了胡鐵花,二人自又是一番暢談。
天已微亮。
戴獨行早已走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也正準備走。
一點紅已向楚留香說了自己的推斷,楚留香同樣贊成。
李玉函夫婦要對付的是楚留香,其他所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在為對付楚留香這一件事做鋪墊。
他們對付楚留香的真正手段就在擁翠山莊。
但楚留香還是一定要去擁翠山莊。
因為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和黑珍珠在那里。
楚留香要去,所以一點紅就也要去。
他自己受著追殺,但還是一定要幫楚留香的忙。
擁翠山莊作為武林世家,家主李觀魚號稱天下第一劍,僅憑楚留香和胡鐵花,想要破滅對方的陰謀,救出蘇蓉蓉她們,幾乎沒有可能。
加上一點紅和曲無容就多少有了一點希望。
楚留香也告訴一點紅,那一晚逃脫的三個殺手,他和胡鐵花只留下了兩個,還有一個人逃掉。
這不是好消息,一點紅卻不發(fā)愁。
因為楚留香找來了他們留下的兩個殺手的銅牌,所以一點紅就知道了逃掉的那個殺手的身份。
白薇,十三名殺手中排行第七,精通各項刺殺技能,最大的特點是機靈。
武功機靈,做事也機靈。
胡鐵花道:“你說的不錯,那家伙簡直就像個老鼠,滑不溜秋,最過分的是居然還用同伴做掩護,否則絕不會讓他跑了。”
一點紅道:“因為他們都是真正的殺人工具,都絕不懂得‘感情’這兩個字,當然也不會顧念什么義氣。”
他道:“但也正是因為他足夠機靈,所以一定已徹底的躲了起來。”
“十二個人來殺我,只剩他一個活著回去,那個人一定會很生氣,生氣到要殺人。”
“白薇本來就不講義氣,不懂忠誠,既已只剩他一個人,當然一定要躲起來,那個人的注意力全都在我身上,這對他來說,正是天賜良機。”
曲無容道:“所以那個幕后黑手就還不知道這里的情況,一時半刻也找不到我們。”
一點紅道:“我想直到我們到了擁翠山莊,他也不會找到我們的蹤跡。”
楚留香忽然問道:“那個人究竟是什么人?那個幕后黑手。”
胡鐵花也道:“不錯,我們?yōu)槭裁床荒芤黄鹑フ宜傻羲〖t兄你和曲姑娘,加上老臭蟲還有我,還可以再叫上死公雞,天底下還有誰好怕?”
一點紅沉默,沉默之后,只有一句話:“我不是白薇。”
一點紅不是白薇,一點紅講義氣,所以他不能出賣“那個人”,“那個人”畢竟從小將他養(yǎng)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