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氣在課本上暈開墨痕，蘇硯清用橡皮擦拭數學公式時，前排女生突然發出輕呼。江逾白倚在走廊窗前吹口琴，濕透的校服襯衫透出脊背凸起的骨節，像被雨淋濕的鶴。

“又在看你的小王子？“同桌林小棠遞來薄荷糖，玻璃糖紙映著蘇硯清泛紅的耳尖，“聽說他拒絕了三班班花的傘。“

橡皮屑在晨光中飛舞，蘇硯清數著心跳將糖紙折成櫻花。這是沈知遙教她的手法，那年他握著她的手說：“等折滿一千朵，你的心臟就會好起來。“現在鐵盒里躺著999朵，每片花瓣都藏著未拆封的情書。

午休鈴聲響起時，江逾白突然轉身敲窗。他屈起的指節扣在玻璃上，震得蘇硯清筆尖在試卷劃出裂痕。少年用口型說了句“便當“，晃了晃手中印著黑貓的保溫袋。

“別去。“林小棠按住她發顫的手腕，“沈學長在醫務室等你換藥。“

消毒水味與紅豆面包的香氣在走廊狹路相逢。蘇硯清抱著藥袋拐過樓梯角時，看見江逾白蹲在消防栓旁喂貓。三花貓蹭著他纏繃帶的手，打翻的便當里番茄炒蛋依然焦黑。

“它叫三月。“江逾白頭也不回地說，“和我媽養的貓同名。“

蘇硯清貼著墻根挪步，藥袋窸窣聲驚動貓群。江逾白忽然起身擋住去路，沾著貓毛的袖口掃過她手背：“姐姐躲什么？怕我吃了你的藥？“

監護儀在書包里悶聲作響。蘇硯清低頭看見他球鞋上的櫻花圖案，那是她用丙烯顏料畫的，此刻卻被雨水泡得發脹。上周暴雨中的琴房對話后，這是他們第一次獨處。

“讓開。“

“沈知遙在頂樓天臺。“江逾白突然拽過她的藥袋，指尖劃過她掌心陳年針孔，“抱著你去年送他的星空投影儀發呆。“

蘇硯清猛地抽回手，創可貼被扯落的瞬間，結痂的傷口滲出血珠。江逾白突然俯身舔去那抹猩紅，溫熱的觸感激得她撞上身后展示柜。玻璃柜里歷年優秀作品嘩啦作響，1999屆畢業生合影中，江逾白母親的笑臉在相框里泛黃。

“比抗排斥藥甜。“少年舔著唇角后退，將藥袋拋回她懷里，“但沈知遙不會喜歡這個味道。“

天臺積水映著支離破碎的云，沈知遙的白大褂晾在欄桿上，像面投降的旗幟。蘇硯清數著心跳走近時，發現他正在拆解投影儀，零件在防水布上擺成心臟解剖圖。

“雨季電路容易短路。“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鏡，“該換電池了。“

蘇硯清蹲下時嗅到他袖口的橙花香，那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禮物。沈知遙總能把所有東西打理得井井有條，就像此刻排列整齊的螺絲釘，每個都待在既定的位置。

“江逾白說你在這發呆。“

螺絲刀突然打滑，沈知遙食指滲出鮮紅。他摘下眼鏡擦拭，露出眼尾淡青的黑眼圈：“我在計算獵戶座升起的角度。“停頓片刻又補充：“你手術那天剛好有流星雨。“

蘇硯清撿起滾落的齒輪，金屬邊緣刻著模糊的“S&Y“。這是去年文化祭他們合作的天文模型零件，當時江逾白在臺下彈《致愛麗絲》，琴聲蓋過了她的講解。

“為什么躲我？“沈知遙突然問。他沾血的手指在防水布上畫出心電圖，“從你發現心臟來源后，監測數據再沒正常過。“

積雨云在頭頂翻涌，蘇硯清摸到口袋里皺縮的糖紙櫻花。鐵盒里第999朵還差最后一道折痕，就像她始終沒勇氣問出的問題——當年自愿捐獻器官的，究竟是江逾白重病的母親，還是......

“小心！“

沈知遙突然撲倒她。足球擦著耳際飛過，在積水里砸出破碎的銀河。蘇硯清仰躺在他臂彎里，看見少年喉結處細小的痣，像星圖中被遺忘的暗星。

“沒事吧？“江逾白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他拎著扭曲變形的足球，濕發貼在額前，“準頭差了三十度，看來得加強訓練。“

沈知遙撐起身時碰翻零件盒，螺絲釘滾進排水孔發出清脆回響。蘇硯清望著他泛紅的耳尖，突然想起初中時他幫她補課的模樣——每當她解出難題，少年耳后也會泛起這樣的潮紅。

放學時雨勢轉急，蘇硯清在鞋柜前躊躇。江逾白的黑傘倒掛在失物招領處，傘柄刻著歪扭的“SYQ“，而沈知遙的透明長柄傘躺在醫務室窗臺，掛著去年她送的御守。

“要搭傘嗎？“林小棠晃著草莓圖案的雨傘，“順便去新開的奶茶店？“

蘇硯清搖頭，將最后那朵糖紙櫻花塞進江逾白的鞋柜。指尖觸到冰涼物體時，她摸出個褪色的御守，里面塞著張泛黃的字條：“今天開始，我會代替媽媽守護你。——2009.3.21“

雨幕突然扭曲成那年手術室的燈光。七歲的她躺在轉運床上，聽見護士說供體是車禍去世的志愿者。此刻御守里的字跡與江逾白作業本上的批注重疊，墨跡滲透十年時光。

“找到你了。“江逾白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他倚著鞋柜咬碎棒冰，草莓汁液順著腕骨流進繃帶，“姐姐偷放情書的樣子，比解剖臺上的兔子還笨拙。“

蘇硯清攥緊御守后退，后背撞上沈知遙的胸膛。他提著滴水的透明傘，鏡片蒙著白霧：“該換藥了。“

三人僵持在玄關的穿堂風里，潮濕的校服貼出少年們抽枝的骨骼。江逾白突然輕笑，將棒冰按在沈知遙傘面。融化的粉紅液體順著透明塑料蜿蜒，像血管里奔涌的造影劑。

“猜猜誰會先融化？“他舔著木棍上的冰碴，“是優等生完美的面具，還是......“

沈知遙突然拽過蘇硯清的手腕。監測儀在書包里爆鳴，她踉蹌著跌進他的傘下。江逾白在身后吹起《櫻花櫻花想見你》的口哨，跑調的音符追著雨絲刺入耳膜。

便利店暖光烘著后頸時，沈知遙正用酒精棉擦拭她掌心傷口。蘇硯清望著他低垂的睫毛，突然發現左邊比右邊少三根——這是她六歲住院時數過的秘密。

“江逾白母親的遺物，你藏了多久？“她輕聲問。

棉簽折斷在碘伏瓶口。沈知遙的白大褂下擺滴著水，在瓷磚上匯成小小的鏡泊：“從你第一次排異反應昏迷那夜開始。“他撕開創可貼的動作格外用力，“他父親托我保管的。“

關東煮的熱氣模糊了玻璃窗，蘇硯清在霧氣中看見江逾白跑過馬路。他扔掉黑傘在雨里張開雙臂，像要擁抱無形的幽靈。便利店門鈴叮咚作響時，她聽見沈知遙的低語：“十年前我也這樣在雨里跑過，因為聽說有顆星星要墜落了。“

夜雨打濕第1000朵糖紙櫻花時，蘇硯清終于打開鐵盒。所有花瓣傾瀉而出，露出盒底泛著金屬光澤的聽診器。沈知遙稚嫩的筆跡刻在內側：“給十七歲的硯清——當你聽見這段錄音時，我或許已經成為守護你的星星。“

按下播放鍵的瞬間，窗外劃過十七歲的江逾白點燃的煙花。十年前沈知遙的錄音與此刻的爆裂聲重疊，少女在電子雜音中聽見命運齒輪咬合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