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厭在意識消散的剎那，聽見了來自骨髓深處的斷裂聲。

那聲響像是有人用生銹的鉞戟劈開千年棺槨——青銅銹屑混著骨渣在耳蝸里簌簌剝落。當他再度睜眼時，睫毛上凝結的不是大漠常見的鹽霜，而是泛著金屬光澤的靛藍冰晶。指縫間漏下的沙礫猩紅如凝血，每粒沙都在折射詭譎的青銅色天光。

他撐起身時，掌心傳來細密的刺痛。沙地中竟摻著無數米粒大的陶片，每片都刻著殘缺的饕餮紋。西北風卷起沙幕時，他嗅到了只有在驪山地宮最深處才有的氣味——陳年的血銹味裹著祭祀龜甲焚燒時的焦苦。

三百步外，三座祭壇刺破青銅色霧靄。那不是中原常見的圜丘形制，倒像是將司母戊鼎放大百倍后倒扣在地。鼎耳處垂落的青銅鎖鏈早已風化，鏈條間隙生出的卻不是苔蘚，而是某種類似人發編織的繩結，繩結末端系著刻滿星象圖的獸骨。

當姜厭踉蹌著走近時，鼎身突然滲出暗紅液體。那些液體在甲骨文溝壑間蜿蜒，最終匯聚成八個斑駁的鳥蟲篆：

白帝刈骨九世乃成

字跡在第三息開始腐敗。甲骨文的“骨“字裂開細縫，鉆出半截桃木根須——正是他在云夢澤見過的，太子橫脊骨所化的那種巫紋桃枝。姜厭忽然按住自己后頸，那里新生的火紋正在皮下扭曲，仿佛在與鼎中某物共鳴。

鼎內黑油突然沸騰。

四十萬張人臉從油面浮凸，每張臉都在重復不同聲調的“殺“字。聲浪震得鼎壁甲骨文簌簌剝落，卻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油面中央浮出半枚銀鈴，鈴舌上的焦痕與阿沅消散時系在桃枝上的一模一樣。

“叮——“

銀鈴無風自動的聲響，竟讓漫天青銅霧靄為之凝滯。姜厭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黑油中碎裂重組，最終映出個披發跣足的背影。那人正在往赤色巖壁上刻字，手中骨刀分明是刑天斧的形制，刻痕中滲出的卻不是血，而是與他脊骨同源的青色火焰。

倒影突然轉頭。

姜厭在冷汗涔涔中暴退三步。那個轉過來的面容沒有五官，只有一團跳動的青焰，焰心處隱約可見《連山易》的卦象正在坍縮。

“這才是真正的兵家道統...“

白起的聲音從人臉漩渦深處傳來，卻在某個瞬間突兀扭曲。姜厭看見沸騰黑油里浮出半枚銀鈴——分明是阿沅消散時掛在桃枝上的那枚。他伸手去撈，指尖卻穿過虛空抓住了一段記憶：

暴雨中的楚王宮，少年太子橫蜷縮在血池邊，用匕首在脊梁刻下《國殤》全文。血水滲入地磚時，磚縫里鉆出的不是青苔，而是開滿往生花的桃枝。

“原來你在這里。“

沙啞女聲驚得姜厭猛然轉身。青銅霧中浮現的身影披著羽衣，面紗上繡著二十八宿星圖。她手中羅盤指針是用刑天斧碎片熔鑄的，此刻正瘋狂指向姜厭脊骨。

“神農氏的建木枝，陰陽家的殄文，墨家的機關血...“女子掀開面紗，露出與月司命七分相似的面容，“再加上兵家的焚天火種，白起將軍的局終于等到開花時節。“

姜厭突然發覺無法動彈。脊骨桃紋蔓延至胸口，在心竅處結成帶刺的枷鎖。女子指尖撫過他頸側動脈時，他聞到了云夢澤水汽混著驪山地宮尸蠟的氣息。

“想知道阿沅為什么選你作第九世容器么？“她輕笑間扯開自己衣襟，心口處赫然是放大版的銀鈴紋身，“因為三百年前給你種下火種的，根本不是白起...“

祭壇突然劇烈震顫，鼎中黑油凝成巨手抓向女子。姜厭在混亂中瞥見刑天斧羅盤炸開的星光里，映出個披發跣足的身影——那人額前獨角刻滿梵文，分明是第一章出現的白猙！

“快挖出脊骨！“

熟悉的焦尾琴聲破空而至。藺青羊從星幕裂縫中跌出，懷中建木殘枝已開滿血色野菊。他彈指將三枚青囊針釘入姜厭大椎穴，桃木枷鎖應聲碎裂：“此地是白起用九鼎逆轉時空造出的偽境，真正的殺局在...“

話音未落，女子羽衣突然化作漫天帶火鴉羽。姜厭揮袖格擋時，一片鴉羽擦過耳際，在沙地上燒出句楚篆：

“刑天顱骨化桃處，方見火種本來心“

建木殘枝突然瘋長，根系扎進沙地深處。姜厭順著枝干指引狂奔，在翻過血色沙丘的剎那，整個人如墜冰窟——眼前是無邊無際的桃林，每棵桃樹的根系都纏繞著青銅棺槨。而桃林中央那株通天巨木的樹干上，嵌著顆足有十丈高的青銅頭顱。

頭顱斷頸處生出的不是血肉，而是與姜厭脊骨同源的桃木紋路。

“終于回家了？“

白起的聲音突然從頭顱眼窩傳出。姜厭這才看清，那青銅頭顱的材質根本不是銅，而是四十萬具尸骨熔鑄的慘白結晶。當陰風掠過桃林時，所有棺槨同時傳出心跳聲，震得滿地桃花騰空而起，在半空拼成《孫子兵法》失傳的《火攻篇》。

姜厭的耳膜被青銅頭顱發出的戰鼓聲震得滲血。那些由四十萬尸骨熔鑄的慘白結晶正在剝落，露出內里暗紅的桃木紋路——與他脊骨上的火焰圖騰完美契合。

“這才是真正的兵主祭器。“白起的聲音裹挾著桃林腥風，“當年黃帝斬刑天于常羊山，將戰意封入建木。可惜大禹那個蠢貨，竟用九鼎鎮壓了本該焚盡八荒的兵燹火種。“

藺青羊的焦尾琴突然崩斷三根弦。建木殘枝在血色野菊的催動下瘋狂生長，根系扎進青銅頭顱的眼窩：“快用火種燒了甲骨文！這些棺槨在抽取百家氣運！“

姜厭的指尖剛觸到鼎耳，整片桃林突然倒懸。那些纏繞棺槨的桃樹根系暴長，刺入他新生的火紋之中。劇痛中浮現的畫面讓他渾身戰栗——涿鹿戰場上的刑天斷首猶舞干戚，其噴涌的鮮血竟化作萬里桃林。

“看見了嗎？“白起的聲音混著金鐵交鳴，“你每世輪回都在修補刑天戰意，從楚國王族到垓下霸王...如今該讓真正的兵主歸位了！“

神秘女子突然撕裂虛空。她羽衣上的二十八宿亮起幽藍光芒，手中刑天斧羅盤直指姜厭眉心：“三百童男女的血肉，九世兵煞的魂魄，終于等到火種與戰意共鳴的此刻——“

“叮！“

阿沅的銀鈴突然從姜厭懷中躍出。鈴舌上的焦痕迸發青光，竟在虛空勾勒出《九歌·山鬼》的篇章。藺青羊趁機將建木殘枝插入青銅頭顱的耳孔，血色野菊瞬間開滿刑天斧的裂痕。

姜厭的脊柱突然傳來上古戰歌。當第一枚甲骨文滲入血脈時，他看見自己站在常羊山頂，腳下是黃帝與蚩尤交戰的星火。刑天斷裂的脖頸中涌出的不是鮮血，而是與他脊骨同源的青色火焰。

“原來我才是...“姜厭的瞳孔映出漫天燃燒的桃瓣，每片都刻著兵家殺伐之道。青銅頭顱的牙齒突然咬合，建木根系將他拽向眼窩深處的時空亂流。

藺青羊的嘶吼混著焦尾琴最后的顫音：“記住！白起用九鼎顛倒的是...“

最后映入姜厭眼簾的，是青銅頭顱炸裂時迸發的洪荒景象——應龍之翼遮天蔽日，軒轅戰車碾過蚩尤旗，而刑天無頭的軀體正在桃林深處舉起戰斧。當斧刃劈開時空的剎那，他聽見了阿沅的聲音從四千年前傳來：

“火種本為補天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