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深處傳來木屐叩擊青石板的脆響。披著松花色長衫的年輕人撥開垂落的藤蘿，石亭里端坐著的老者正在用竹筒煮茶。銅壺嘴騰起的熱氣與山嵐交融，驚鹿竹筒突然叩在青苔石上，“咚“地驚起三只白鷺。

“我總在關系里溺水。“年輕人跪坐在蒲團上，指尖反復摩挲著袖口繡的并蒂蓮，“像被蛛絲裹住的風箏，越是渴望觸碰云端，越被地上的絲線勒出血痕。“

老者將茶筅在青瓷碗里打出雪沫，釉色映得他眼角的皺紋如同年輪：“且說說看，你的蛛絲是何物所化？“

“是前夜她未回復的短箋，是昨日他錯過的約會，是今晨母親責備的眼神。“年輕人攥緊茶碗，抹茶碧波在碗沿顫動，“這些絲線織成繭房，我在里面數著呼吸等天亮。“

老者突然將茶碗舉過眉梢，琥珀色的茶湯里浮著細碎的光斑：“可看見碗中游動的金鱗？“

“不過是茶沫碎光。“

“若你執意要撈這幻影，自然覺得滿手空茫。“老者忽然翻轉茶碗，茶水在石桌上蜿蜒成溪，“就像你捧著空碗等待注滿，卻不知自己原是活泉。“

松針落在硯臺里的聲音驚醒了年輕人的恍惚。老者用枯枝在沙地上畫出同心圓：“且看這蜘蛛結網。每根輻線都指向中央，可蜘蛛從不困在中心——它沿著螺旋的緯線行走，隨時能抽身離去。“

“但若抽離絲線，蛛網便會消散。“

“所以蜘蛛每日結新網。“老者用枯枝戳破沙畫，“舊網殘破時，它銜著月光織就新的經緯。你可曾見過蜘蛛為破網哭泣？“

山風裹著潮濕的霧氣漫進石亭。年輕人望著自己掌心交錯的紋路：“可人終究不是蜘蛛。我們需要觸碰，需要確認自己映在他人瞳孔里的倒影。“

“需要鏡子的，是看不見自己面目的人。“老者忽然指向石亭檐角垂落的蛛網，露珠正沿著銀絲滾落，“你看那蛛網接住的朝露，可曾向蜘蛛索要過回報？“

暮色浸染松林時，老者取出蒙塵的漆盒。掀開蓋子的瞬間，千百只玉色飛蛾振翅而出，在漸暗的天幕下化作流動的星河。“這些繭蛹在盒中沉睡三年，“他的聲音混入振翅聲里，“若不用燭火炙烤盒底，它們永遠等不到破繭的時刻。“

年輕人伸手接住墜落的鱗粉：“用外力強行破繭，飛蛾不會受傷嗎？“

“你看它們可曾留戀破碎的繭殼？“老者拂去肩頭的鱗粉，“有時我們錯把繭房當襁褓，卻不知自己的翅膀早該劃破黑暗。“

月光漫過石階時，茶爐里爆出個火星。年輕人盯著那點轉瞬即逝的紅光：“若抽去所有絲線，人豈不成了斷線的紙鳶？“

“紙鳶要借風力，真龍卻可騰云。“老者突然將枯枝插入石縫，枝頭竟綻出鵝黃的花苞，“你看這枯木，可曾向春天乞討過新綠？“

夜露漸重時，石亭四周亮起流螢。年輕人凝視著忽明忽暗的光點：“若不再索求他人的光，要如何照亮自己的深淵？“

老者拾起兩枚鵝卵石相擊，迸出的火星落入流螢群中：“你看這些提著燈籠的小僧，可曾向黑夜討要過燭臺？“

山寺鐘聲撞碎夜色時，年輕人忽然起身走向石亭外的老松。他將額頭貼在皴裂的樹皮上，閉目感受樹脂緩慢滲出的顫動。“樹汁凝結成琥珀需要千年，“他的聲音混著松濤，“可有人等得及用永恒換一粒真心？“

老者將最后幾片茶末撒向夜空：“琥珀困住的是往昔的飛蟲，活著的蝴蝶何須標本？“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年輕人站在崖邊看云海翻涌。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將半片竹簡放在他掌心。借著啟明星的微光，年輕人看清竹簡上蟲蛀的孔洞排列成偈：求索者永囚高塔，綻放者自攜春光。

“你看那株巖間野蘭。“老者指著絕壁上搖曳的白色花影，“它可曾埋怨過山風不來傳粉？可曾責怪過暴雨打落花瓣？它的香氣翻過十重山巒，釀蜜的蜂群自會踏月而來。“

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石亭檐角的冰凌開始滴水。年輕人看著自己在青石板上的倒影逐漸清晰：“所以困住我的不是絲線，而是編織絲線的手？“

老者笑著指向正在融化的冰柱：“你看這冬日囚徒，此刻不正在將自己還給溪流？“

（全文完，共計199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