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的筒子樓泛著霉味，李大強踩著積水沖進家門時，正撞見父親把搪瓷臉盆摔在地上。盆底補了三回的錫疤崩裂開來，渾濁的藥汁在地面蜿蜒成詭異的圖騰。

“又死哪兒野去了？“李德昌的咆哮震得窗框上的積灰簌簌下落。他工裝前襟沾著機修車間的黑色油漬，手里攥著卷成筒的《工人日報》，頭條標題《嚴厲打擊投機倒把》被指節捏得皺皺巴巴。

李大強瞥見縮在五斗櫥旁的妹妹，她正用鉛筆頭在火柴盒上記賬，煤油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工業學大慶“的墻報上，拉得細長而顫抖。

“去鐵路醫院給媽配藥。“李大強從懷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鏈霉素，玻璃瓶上的日文標簽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這是用walkman跟孫瘸子換的，代價是兩盒走私的萬寶路。

藥瓶砸在墻上的脆響驚飛了窗外的麻雀。李德昌的巴掌帶著機油味扇過來時，李大強沒躲——這是重生后挨的第二個耳光，位置與昨夜六爺刀尖劃過的傷痕重疊。

“日本鬼子！你想毒死你娘？！“父親的眼白爬滿血絲，脖頸青筋突突直跳。他彎腰去撿藥瓶的姿勢讓李大強鼻頭一酸——前世在ICU，護士說父親臨終前也是這樣佝僂著撿他碰掉的呼吸面罩。

“爸，這是特效藥......“話音未落，第三個耳光接踵而至。李德昌的手掌在微微發抖，卻仍像鍛打鋼錠般堅硬：“當年你爺爺就是被東洋人的盤尼西林......“

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控訴。趙秀蘭從被窩里探出枯枝般的手，床頭的哮喘噴霧滾落在地。李小雨突然撲過去撿，后腦勺撞在五斗櫥角，血珠濺在搪瓷缸的向日葵圖案上。

“媽！媽你咽下去！“李小雨舉著噴霧罐瘋狂搖晃，金屬罐底映出她扭曲的淚臉。李大強沖過去掰開母親緊咬的牙關，舌尖觸到腥甜的血沫——是肺部的毛細血管破了。

李德昌突然僵在原地。他望著妻子嘴角溢出的血絲，手里的藥瓶“當啷“落地。這個能把三十公斤鋼錠掄過肩的七級鉗工，此刻卻扶不穩一把掉漆的椅子。

“讓開。“李大強扯開父親，將母親擺成側臥位。前世學的急救知識在指尖跳動，他摸到母親腕脈細若游絲：“小雨！去周姐家借板車！“

女孩沖出門時踢翻了蜂窩煤爐，未燃盡的煤球滾到李德昌腳邊。他機械地抬腳碾滅火星，忽然抓起桌上的半瓶散裝白酒，仰頭灌下時喉結劇烈滾動，像是要把某種哽住呼吸的東西硬吞下去。

筒子樓外的積水映著零星光點。當李大強背著母親沖下樓梯時，聽見身后傳來酒瓶爆裂的脆響。1976年產“工農牌“白酒的殘香在雨夜里格外刺鼻，混著父親嘶啞的吼叫：“治不好你娘，這輩子別進這個門！“

板車轱轆在坑洼的路面顛簸。李小雨在前頭舉著馬燈，火光將她的影子拉成搖搖欲墜的細線。周曉梅披著棉被跟在后頭，懷里揣著個熱水袋：“趙姨咳血多久了？“

“三個月。“李大強感覺背上的母親輕得像片枯葉，“礦上醫務室說是支氣管炎。“他故意隱去撫順醫院的診斷，褲兜里那張X光片卻燙得人心慌。

鐵路醫院急診室的日光燈管滋滋作響。值班護士掃了眼鏈霉素，突然冷笑：“走私藥也敢往這兒帶？“她胸牌上的名字被藍墨水涂改過，李大強卻認出這是孫瘸子“君子蘭客戶名單“上的王護士長。

“同志，救人要緊。“周曉梅突然亮出團徽，“這位是老紅軍遺屬。“她掀開趙秀蘭的衣領，露出鎖骨下的彈片疤痕——那是遼沈戰役時留下的。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時，李大強癱坐在長椅上。李小雨蜷縮在他腳邊，火柴盒里的硬幣撒了一地。周曉梅默默撿起五分錢硬幣，突然說：“你爸在廠里替你頂了偷竊罪。“

李大強猛地抬頭。走廊盡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廠保衛科張科長的聲音格外刺耳：“李德昌同志，請你解釋下車間丟失的二十公斤特種鋼......“

“我拿的！“父親的吼聲在走廊炸開，“老子給兒子打棺材！“

李大強沖過去時，看見三個保衛科的人正把父親按在墻上。李德昌的工裝領口被扯破，露出胸口燙傷的疤痕——那是三年前高爐事故留下的。

“特種鋼是我偷的。“李大強舉起雙手，“埋在廠區廢料場東墻根。“他盯著張科長腕上的新梅花表，“上海牌手表走得還準嗎？“

張科長臉色驟變。當他揮手示意手下撤離時，李大強注意到他褲兜露出半截糧票——正是自己在黑市丟失的那批LN省地方票。

手術室門開時，李德昌正蹲在垃圾桶旁嘔吐。酒精混合著膽汁的酸臭彌漫開來，他卻突然抓住醫生的白大褂：“多少錢？“

“先交三百押金。“醫生摘下口罩，露出孫瘸子同款的黑眼罩，“不過病人需要輸AB型血。“他故意拖長音調，“血庫緊缺啊......“

李德昌踉蹌著站起，卷起袖子露出傷痕累累的小臂：“抽我的！我是她男人！“

“爸，你是O型。“李大強按住父親的手臂，“抽我的。“他扯開衣領，脖頸處露出重生前的針孔疤痕——前世母親病危時，他剛為領導獻過400cc。

當暗紅的血液順著膠管流淌時，李大強看見父親在玻璃窗外拼命抽煙。煙頭明滅的火光中，李德昌正用扳手拆卸那臺摔壞的晶體管收音機——就像他過去二十年拆卸無數個絕望的日夜。

后半夜，李大強在走廊長椅上醒來。周曉梅留下的軍大衣滑落在地，兜里塞著張字條：“早市糧價：粳米0.142元，富強粉0.185元，菜籽油0.88元。“這是用鉛筆寫的，背面畫著糧站平面圖。

他摸向貼身口袋，發現walkman不翼而飛。手術室方向傳來細碎的金屬碰撞聲，孫瘸子的白大褂下擺閃過拐角，醫用托盤里躺著染血的棉球。

住院部后門，李小雨正在煤堆旁烤紅薯。火光映亮她藏在磚縫里的記賬本，最新一頁畫著哭泣的太陽：“3月19日，哥賣血換藥，爸偷鋼被抓，媽手術。“

“哥，這個給你。“她忽然從棉鞋里掏出團報紙，層層剝開后是顆大白兔奶糖，“護士姐姐給的。“糖紙已經融化，黏膩的乳香混著煤灰味。

李大強把糖掰成兩半，半顆塞進妹妹嘴里，半顆放進裝糧票的鐵盒。當甜味在舌尖化開時，他聽見遠處傳來早班火車的汽笛——該去取陳阿豹留在廣州的貨了。

晨光微熹時，李大強在病房門口停住腳步。父親正跪在母親床前，用改錐修理那臺收音機。沙沙的電流聲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播報：“深圳經濟特區首批外資企業注冊完成......“

“爸。“李大強輕喚。

李德昌的后背僵了僵，突然舉起改錐對準兒子：“滾去自首！“

“等我治好媽。“李大強退向走廊，“等我讓小雨念大學。“他摸出那顆沾著煤灰的奶糖，“等咱們家天天吃上這個。“

摔門聲驚醒了整層樓的病人。在漸起的晨光中，李大強看見父親佝僂的影子投在“為人民服務“的標語上，像張拉滿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