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強把褲腰又勒緊了一格。東北三月的晨風像蘸了鹽水的鞭子，抽得他裸露的腳踝生疼。他蹲在紅星鋼鐵廠廢棄的鍋爐房后墻根，盯著排水溝里結冰的油污——這是通往黑市的必經之路。

“三長兩短。“

嘶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生銹的鐵扶梯上坐著個穿羊皮坎肩的刀疤臉，正用獵刀削著凍硬的土豆。李大強摸出六爺給的銅紐扣，背面用紅漆歪歪扭扭畫著三道杠：“三爺讓我來取貨。“

刀疤臉突然把土豆拋向空中，獵刀寒光閃過，土豆精準地插在刀尖。他舔了舔刀刃上的淀粉漿，朝身后揚了揚下巴。鍋爐房裂開的墻縫里滲出縷縷青煙，混著熟鐵和硫磺的焦糊味。

李大強彎腰鉆進墻洞的剎那，濃烈的汗臭味撲面而來。三十平米的空間里擠著上百人，卻安靜得像口棺材。穿棉猴的老頭用《紅旗》雜志遮著懷里的梅花表，扎頭巾的婦女把雞蛋塞進軍用水壺，所有人交易時都只用手指比畫。

“新面孔啊？“

戴栽絨帽的胖子堵住去路，翻毛領子蹭著油亮的后頸。李大強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這是鬼市“引路人“的標志。前世他在商業檔案館見過這個人的照片：1983年嚴打第一個吃槍子的投機倒把犯。

“換票。“李大強掀起棉襖下擺，露出用膠布貼在肚皮上的晶體管收音機。胖子瞳孔猛地收縮，缺指的手掌在褲縫蹭了蹭，突然扯開嗓門喊：“紅太陽！紅太陽照四方！“

人群瞬間裂開條通道。李大強跟著胖子走到鍋爐壓力表前，表盤指針永遠停在1976年的某個刻度。六爺正蹲在銹蝕的閥門上啃羊頭，棗木拐杖橫在膝頭，杖頭雕的貔貅沾著骨髓的油光。

“小子，雨呢？“六爺吐出一塊碎骨，羊角匕首在指間翻飛。昨天那場暴雨讓他的油布傘凈賺八十塊，此刻他腕上的梅花表已經換了條牛皮表帶。

李大強掏出裹在油紙里的五斤全國糧票：“換三斤地方票，再加這個。“他指向六爺腰間鼓囊的帆布包，前世檔案記載，這里裝著黑市最硬的通貨——鳳凰自行車票。

六爺的羊頭骨砸在壓力表上，驚飛一群啄食油渣的麻雀。匕首突然抵住李大強喉結：“你爹是李德昌？紅星廠那個老頑固？“刀尖挑起他領口的勞保徽章，“條子派你來釣魚？“

“您庫房西墻第三塊磚后面，“李大強紋絲不動，“藏著1978年的五糧液，瓶蓋用蠟封著。“這是他前世參與拍賣行贓物鑒定時見過的細節，“現在開瓶，酒線該到脖頸標了。“

拐杖重重杵地的回聲在鍋爐房嗡嗡作響。六爺突然狂笑起來，露出鑲金的犬齒：“劉胖子！拿戥子來！“帆布包甩在積滿煤灰的操作臺上，露出整沓蓋著各地糧站紅戳的票據。

交易進行到一半時，李大強后頸汗毛突然豎起。他聽見通風管傳來三短一長的敲擊聲——這是昨天在火車上，陳阿豹教他的溫州幫警戒暗號。

“市管隊！“

不知誰尖叫了一聲。人群頓時炸開鍋，踩翻的煤油燈引燃了地上的棉絮。六爺抄起拐杖砸碎氣窗玻璃：“走水！“李大強卻被狂奔的人流擠向死角，帆布包里的糧票雪花般漫天飛舞。

穿藏藍制服的市管隊員從三個方向包抄過來。李大強看見六爺的羊皮坎肩在氣窗口一閃，自己卻被缺指胖子撞倒在操作臺下。他蜷身滾進壓力表后的夾縫時，摸到個冰涼的鐵盒——是六爺藏在此處的賬本！

“抓住那個戴栽絨帽的！“

混亂中，市管隊長的吼聲帶著唐山口音。李大強趁機從氣窗鉆出，卻迎面撞上守在外圍的隊員。年輕隊員的武裝帶還沒系緊，手里的紅寶書掉在地上——這是偽裝成便衣的新兵。

“同志，那邊！“李大強突然指向鍋爐房頂端，“有人要跳煙囪！“趁著對方抬頭的瞬間，他抓起紅寶書塞進懷里狂奔。書頁間飄落的紙片劃過臉頰，是張1974年的軍用布票。

追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李大強沖進廠區廢料場，成堆的鋼錠在晨霧中像巨獸的獠牙。他記得這里有條通往鐵路醫院的下水道，但1980年的下水道口應該還被冰封著……

槍聲。

李大強撲倒在凍硬的煤渣地上時，左肩傳來火辣辣的灼痛。子彈擦過棉襖綻開的絮團像蒲公英般飛舞，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致命錯誤——這個年代的市管隊真有配槍！

“站住！再跑開槍了！“

李大強發瘋似的扒開結冰的排水溝蓋板。指尖在鐵銹上磨出血痕時，他聽見身后傳來拐杖敲擊鋼軌的脆響。六爺幽靈般從霧中現身，棗木拐杖橫掃市管隊員的膝窩，動作快得不像個六十歲的老頭。

“欠你一回。“六爺揪住李大強的衣領扔進下水道，“去鐵路醫院找孫瘸子，就說……“他忽然悶哼一聲，后背撞上鋼錠的巨響蓋過了后半句話。

黑暗吞沒視野前的最后一幕，是六爺的梅花表在霧中劃出的弧光。表盤裂痕反射著朝陽，像道凝固的閃電。

李大強在惡臭的冰水里趟了二十分鐘。當他頂開醫院鍋爐房的井蓋時，懷里的紅寶書已凍成硬塊。消毒水味混著蒸騰的暖氣撲面而來，走廊墻上的“救死扶傷“標語還在往下淌水珠。

住院部三樓盡頭的雜物間，門把手系著褪色的紅布條。李大強按六爺的交代敲了三下門，兩長一短。

“進來。“

沙啞的嗓音帶著奇怪的共鳴。推開門時，李大強愣住了——整間屋子擺滿君子蘭，足有上百盆。葉片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油綠，像無數豎起的手掌。

穿白大褂的駝背男人正在給花盆纏麻繩。他的左褲管空蕩蕩地垂著，醫用拐杖靠在窗臺，杖頭磨成鋒利的錐形。

“六爺的人？“孫瘸子沒回頭，剪刀“咔嚓“剪斷麻繩，“東西放桌上。“

李大強這才注意到，每盆君子蘭的標簽都寫著不同名字：“王副主任““張科長““李股長“……最里側那盆掛著“趙院長“的牌子，花瓣上竟沾著暗紅痕跡。

“我要二十把油布傘。“李大強掏出浸濕的糧票，“還要借您窗臺曬本書。“

孫瘸子的剪刀突然停住。當他轉身時，李大強看見他右眼戴著黑色眼罩，左眼瞳孔卻是灰白色的。

“后生，“孫瘸子用拐杖挑起紅寶書，“知道為什么六爺讓你找我？“

窗外突然傳來救護車的鳴笛。李大強盯著他翻書的手指——指節布滿凍瘡，卻在1974年布票的位置刻意停頓——瞬間明白了什么。

“您這的君子蘭，“李大強伸手輕觸葉片，“明年能賣這個數。“他比出五根手指，又翻了兩番。

孫瘸子的獨眼突然迸出精光，像嗅到血腥的禿鷲。他扯開白大褂，露出腰間纏著的整排手術刀：“小子，你要是敢誆我……“

“1985年，長春。“李大強吐出六個字。這是前世經濟史課程的重點案例：長春君子蘭泡沫，一盆花抵得上工人十年工資。

走廊突然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孫瘸子猛地把李大強推進標本柜，自己迎向敲門的人：“趙院長，您要的腎源有消息了……“

柜門縫隙里，李大強看見白大褂下擺掠過地板。他懷里的紅寶書還在滴水，書頁間的布票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用血寫著：

“明晚七點，太平間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