嶂的瞳孔里飄著雪，當青玉在百年后的秋分找到他時，整座山脈正發出垂死的呻吟。

曾經蒼翠的山體裸露著赭紅色瘡疤，礦工們鑿出的坑道如同蜈蚣啃噬的齒痕。

山神廟的殘垣上還掛著獵戶獻祭的獸角，只是那些角尖都朝著開采銅礦的方向。

“是……青玉啊？”

嶂的聲音像滾落山崖的碎石，帶著巖層崩裂的悶響。

“許久未見，倒是我，現在沒法招待你了。”

青玉看見他巖石質地的皮膚下流動著暗紅巖漿，指尖流淌出的不再是清泉，而是混著銅銹的暗紅液體。

青玉俯身觸碰地面，驚訝地發現整座山的礦脈都在痙攣，每處銅礦被挖空的節點，都在嶂神軀上留下一道潰爛的傷口。

“這……”

“哈哈哈……你看出來了？唔，跟我來吧。”

子夜時分，兩神并肩坐在懸崖邊緣。

嶂毫不避諱地展示出自己的神格核心，原本晶瑩的山形玉髓內部，盤踞著無數條赤銅色的寄生藤。

“還記得今年獵戶們獻上三牲，求我賜予一年的平安——如今這契約，倒成了他們勒索的籌碼。”

他苦笑著指向山腰處，人類正在古祭壇遺址搭建新熔爐，青銅鎖鏈捆著殘缺的山神像。

“人類發展得太快了，快到礦石的開采跟不上的地步，所以他們也做出了選擇——”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山腳突然騰起火光。

人類用浸過松脂的枯枝點燃落葉層，火舌順著百年老藤攀援而上。

青玉看著嶂被兩種力量撕扯，契約金線強迫他維持山體穩定以供開采，而本能驅使他想引發山崩自保。

“等我片刻！”

青玉化作流光沖向東南方。

云夢澤畔的云霧之神正在教孩童編織晨霧，被拽著袖角拖來時，發梢還滴著未成形的露珠。

“多有得罪，但如你所見，還是有勞降場透雨。”

孩童模樣的神明踩著蒲公英傘降落，瞧見山火，便依言揮手招來雨云。

雨水與山火碰撞出漫天蒸汽，嶂山短暫恢復了翠色。

但未等巖層冷卻，山腳下突然響起密集的銅鑼聲，人類祭司抬出供奉的云霧神龕，神像背后刻著“風調雨順”的祈愿文。

“求尊神收云止雨——！”

他們獻上的不再是瓜果，而是裝滿銅錠的青銅鼎。

青玉眼看著小神明瞳孔泛起契約金芒，稚嫩面容浮現痛苦掙扎。

雨水在半空凝成冰珠墜落，未觸及火場便蒸發殆盡。

“對……對不起……”

云霧之神腕間浮現出與人類相同的契約鎖鏈，被迫將云層撕開裂縫，放任烈日灼烤重燃的山火。

嶂的掌心裂開溝壑，里面沉浮著人類欲要開采的銅錠。

“契約要我看顧采礦者平安。”

他苦笑著指向坑道里中毒倒斃的礦工。

“卻不管他們如何對待我。”

嶂的嘆息聲引來了巖崩，赤銅礦脈的崩斷聲像垂死巨獸的哀嚎。

子時三刻，山火終于燎原，嶂卻端坐在神廟廢墟紋絲不動，任由火焰舔舐神像殘軀。

“青玉，麻煩你，幫我照看那些未成形的山靈了……”

神格玉髓徹底碎裂前，嶂將一枚嵌著雪松種子的琥珀塞進青玉手中。

“請你替我看看……”

嶂的聲音隨山體塌陷沉入地脈，最后幾縷純凈的山神氣息遁入地下巖層。

青玉的玉錢突然黯淡無光，那些曾經連接嶂與人類的金線，此刻正化作灰燼飄向燃燒的夜空。

云霧之神蜷縮在焦黑的松樹下，腕間金線已變成勒入骨肉的鐵鏈。

三個月后，青玉站在光禿禿的礦坑底部。

人類鑄幣匠正將新采的赤銅澆進刀幣模具，沸騰的銅汁翻涌飛濺。

山腳傳來慶賀的銅鑼聲，新鑄的銅幣被作為祭品拋向火堆。

云霧之神悄悄出現在礦坑邊緣，腕間契約鎖鏈已增生出赤銅銹跡。

“他們開始供奉新的礦山神了。”

她指向北坡新建的祠堂，里面供著戴青銅面具的嶄新神像。

當夜暴雨傾盆，青玉在嶂山遺址埋下那枚琥珀。

破土而出的雪松幼苗泛起微光，樹皮上隱約浮現山神契約的古老符文。

他忽然明白嶂的饋贈——

這不是重生之種，而是留給后世的一封血書，記錄著信仰神與人類相愛相殺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