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玨裝作若無其事地又喝了一口酒，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了。酒瓶碰到一旁的欄桿，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在喧囂的廣場上幾乎聽不見。要不要回頭看看？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自己壓了下去?！皠e傻了，廣場上這么多人，誰會特意盯著你看？”

可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后背開始發燙，仿佛那道目光有了實質的溫度。周玨努力說服自己這只是錯覺，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神經變得敏感了。但心臟卻不聽使喚地加快了跳動，咚咚的聲音在耳膜里回響。

周玨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情。廣場上的喧鬧聲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聲?！耙灰仡^？萬一真的有人在看我該怎么辦？”

手中的果酒已經不再冰涼，她機械地轉動著瓶子，感受著玻璃上的水珠一顆顆滑落。夕陽的余暉漸漸褪去，廣場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愈發清晰。

終于，周玨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轉過頭，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掃視。轉身的剎那，卻立刻遇上一雙熟悉的帶著笑意的眼睛：“我就想看看，你到底要多久才能發現我在看你？”

這個聲音像是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的，帶著月色般的清涼被光陰陳釀著。男孩斜倚在拱門下的身影被暮色釘在原地。杜昱的黑色襯衣點綴著幾顆手繪的白色的星星，微卷的鬢發被晚風撩起，發梢掃過清晰的下頜線時，恍惚間像是十五歲那年運動會看臺上翻飛的白襯衫衣角。

“杜昱！”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他，周玨愣了一下，大腦靜止了片刻，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昂们??！?

心里說不清是驚喜更多驚訝更多，“你怎么也在這兒？我還以為是陌生人，差點被你嚇死啦！”周玨裝作不滿的樣子，作勢要錘他，卻被杜昱輕松躲過。

“在科班街看到你從酒館出來，就覺得很熟悉”，杜昱笑著眨了眨眼，“誰知道呢？算起來也有好多年沒見，但我就覺得是你?！?

“杜昱部長”，周玨故意翻了個白眼，“就算是學生會紀檢部的突擊檢查都沒這么巧吧。”

她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輕笑聲：“你四處亂看，蹦蹦跳跳的樣子可是一點都沒變。“

十年前的秋日操場，周玨記得自己整理廣播稿，總能在紛揚的稿件里準確辨認出杜昱的字跡。那個總在物理卷面寫詩的家伙。周玨永遠在徑賽中一馬當先，把其他人甩在身后；杜昱則總是漫不經心帶著玩味，在男子組最后一刻反超成為第一名。那年運動會她沖過終點線時杜昱也是這樣對她笑，學生會的袖帶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他分給她一只耳機，并肩坐在雙杠上數星星，直到自習的鈴聲響起，再一起嬉笑著沖刺回到教室。

“我研二在亞琛工大交換?！岸抨庞玫抡Z向賣松餅的老婦人道謝時，喉結在圍巾的陰影里滑動，“原本要去科隆聽音樂會，結果DB（德國鐵路）又罷工了?！八f來的松餅蒸騰著肉桂的香氣。“你好像挺喜歡德國的酒”，杜昱沉吟一下開口道。被發現這個小愛好，周玨吐了吐舌頭，露出一個調皮的不好意思的笑容。

“我知道這里有一家百年的雷司令酒窖，想去嘗嘗嗎？”杜昱轉頭看向她說道，“不過你今天已經喝了啤酒——”“不礙事的，再嘗一點點葡萄酒還是可以的！”白天嘗了幾小杯啤酒，此刻已經早已經消化完了。周玨不是嗜酒的人，但是也絕對不會錯過百年雷司令，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那我們打個賭吧?！倍抨趴戳丝刺焐?，此刻太陽已經完全沒過地平線，只殘留一點余暉?！岸昼姇r間，看看你能不能自己找到這個酒窖?！?

精品店的櫥窗投來暖黃色的光暈，杜昱的手指正劃過玻璃上凝結的水汽?！百€你打不開這個?！彼谒F上寫下一串德文字母，“如果找不到，我們就不去喝雷司令了，你得請我吃面包?！?

周玨湊近櫥窗，鼻尖幾乎貼上冰涼玻璃。那些字母在暖光中幻化成Schloss、Schlüssel、Schatten的排列組合。在杜昱的凝視下，周玨不好意思拿出手機翻譯。“城堡、鑰匙、影子?！敝塬k的三腳貓德語僅限于日常問路和點菜，此刻辨認這三個單詞，已經讓她較勁腦汁。她哈出的白氣模糊了字符，卻讓櫥窗里的水晶擺件突然折射出奇異光斑。

“不是解密，是光軌！“她突然奔向對街的面包店，杜昱的提醒“還剩十五分鐘“消散在叮咚作響的門鈴里。當他追到后巷，周玨正踩著消防梯躍上屋頂，鞋子上的反光條在暮色中劃出銀線。

六個屋頂之外的鐘樓傳來整點報時，周玨突然剎住腳步——對面天臺的霓虹燈牌恰好將“S“形光影投射在古老城墻上。當她順著光路找到嵌在磚縫里的黃銅鑰匙，轉身發現杜昱早已等在生銹的鐵門前。

“平局？“他晃著另一把從排水管找到的鑰匙。周玨突然把鑰匙拋向空中：“先到門鎖的贏！“兩道身影掠過屋脊時，驚飛的鴿群在玫瑰色晚霞中散成流動的星點。

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夕陽恰好沉入教堂尖頂。門后百年酒窖里，陳年雷司令的香氣中，誰也沒看清究竟是誰的鑰匙先轉過了四十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