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砂礫拍打在夯土城墻上，李二牛往掌心呵了口白氣，將橫刀往腰間的草繩里又勒緊三分。金城關的戍樓上燃著三兩點火把，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像困獸的眼睛。

“二牛哥，你說突厥狗真敢來？“蹲在垛口下的王五搓著凍紅的耳朵，鐵甲下露出半截破絮的冬衣。李二牛沒答話，目光掃過關外起伏的丘陵，遠處祁連山的輪廓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像把橫亙天際的斷頭刀。

戌時三刻，北風里突然混進了鐵器相撞的輕響。李二牛猛地按住王五肩膀，耳廓貼著冰涼的城墻。地底傳來細微震顫，仿佛有巨獸在地脈中翻身。

“擂鼓！“他抄起腳邊的銅鑼剛要敲，卻被斜里伸來的馬鞭抽中手腕。旅帥陳有財噴著酒氣罵道：“慫包蛋子，幾個地老鼠就把你嚇破膽？驚了張校尉的好夢......“

話音未落，一支鳴鏑撕裂夜空。關外丘陵驟然亮起千百火把，黑壓壓的騎陣如潮水漫過山脊，馬蹄聲震得城墻簌簌落土。李二牛看著漫天火箭劃過拋物線，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夜——阿耶把他推進地窖時，突厥人的彎刀正在劈開茅草屋頂。

“龜孫子！是具裝甲騎！“陳旅帥的酒全醒了，連滾帶爬沖向角樓。李二牛拽著嚇癱的王五滾進藏兵洞，頭頂夯土層在重弩轟擊下簌簌落灰。透過箭窗望去，沖在最前的突厥重騎連人帶馬裹著鐵甲，狼頭大纛在火光中猙獰欲噬。

城墻開始搖晃時，李二牛摸到了那根橫梁。西側戍樓在投石機的集中轟擊下轟然坍塌，夯土塊混著守軍殘肢砸進甕城。突厥步兵的鉤索已經搭上垛口，他揮刀斬斷繩索的瞬間，瞥見張校尉的明光鎧在亂軍中閃動。

“校尉！西門要塌！“李二牛貓腰躲過流矢，卻被陳旅帥的尸體絆了個趔趄。張校尉正帶著親衛死守馬道，明光鎧上插著三支羽箭：“小子，帶人去燒金汁！“

當李二牛拖著燙傷的手掌回到城墻時，正看見突厥王子的大纛挺進甕城。張校尉被長矛挑在半空，腸子淋了底下親兵滿頭。他突然想起昨日給老馬釘掌時，伙頭軍說突厥人這次帶了攻城錘。

“王五！把床弩轉向內墻！“李二牛扯下死人身上的火油罐，翻身躍下女墻。落地時左肩傳來劇痛，但他顧不得查看傷口，發瘋似的將火油潑向那些裹著生牛皮的攻城錘。當第一支火箭命中目標時，突厥王子正舉起校尉的頭顱歡呼。

沖天烈焰中，李二牛看見敵軍后陣突然騷動。東南方丘陵后轉出一桿赤旗，馬蹄聲竟比雷霆還要整齊。幸存的守軍突然爆發出哭嚎般的歡呼：“是河西節度使的玄甲軍！“

突厥人的號角變得慌亂，但更讓李二牛心驚的是那桿赤旗的行軍路線——他們正沖向尚未完全熄滅的火場。電光石火間，他奪過王五手中的火把，扯下浸透鮮血的里衣綁在長矛上，沖著玄甲軍前鋒拼命揮舞。

“要糟！“沖在最前的銀甲將領猛然勒馬，戰馬人立而起時，李二牛看清他鐵面下緊抿的嘴唇。玄甲軍陣型如流水般一分為二，擦著燃燒的攻城錘撲向突厥側翼。當狼頭大纛轟然倒地時，李二牛終于癱坐在尸堆里，摸到懷中半塊硬邦邦的胡餅。

晨光初現時，他在死人堆里翻找箭矢的手突然頓住。張校尉的斷指上套著鎏金虎頭戒，那是昨夜慶功宴上節度使親賜的。李二牛猶豫片刻，終究沒去摘那戒指，卻從校尉殘破的護心鏡后摸出個油布包。

“發現什么了？“鐵甲鏗鏘聲自身后傳來。李二牛轉身就要跪拜，卻被銀甲將領一把托住。鐵面揭開的瞬間，他看見對方左頰有道新添的箭傷，結著暗紅的血痂。

“識字嗎？“將領掃過他手中輿圖，那是油布包里描著紅線的邊防駐軍圖。李二牛搖搖頭，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佩——養父臨終塞給他的，說是襁褓里帶的物件，刻著認不出的符文。

玄甲軍開始清掃戰場時，李二牛被帶到了中軍帳。他盯著自己映在銅盔上的臉，突然發現額角那道疤和玉佩上的紋路竟有幾分相似。帳外傳來押解俘虜的喝罵聲，突厥王子阿史那律經過時突然瞪大眼睛，用生硬的漢話嘶吼：“長生天的詛咒！拓跋家的鬼魂！“

中軍帳內飄著苦艾燃燒的味道，李二牛盯著案頭那盞雁魚銅燈，火苗在節度使鐵面映出流動的暗紋。帳外傳來皮靴碾碎骨殖的脆響，押解的突厥俘虜正被拖往戰俘營。

“金城關守軍名冊上，你隸屬火頭軍？“節度使用染血的馬鞭挑開油布包，羊皮輿圖在案上緩緩展開。李二牛這才注意到對方鐵甲內襯的紫色圓領袍——這是三品以上大員才許用的服色。

“回大人，昨日才調任跳蕩隊。“李二牛咽了口唾沫，喉結擦過領口冰涼的玉佩。節度使突然用鞭梢挑起他腰間飾物：“這夔龍紋是突厥貴族的樣式，隴西農戶從何得來？“

帳外忽起喧嘩，親兵押著個披發跣足的突厥巫師闖進來。那巫師看見玉佩的瞬間突然怪叫，脖頸青筋暴起，竟用突厥語連喊三聲“白狼神“。節度使的眉峰驟然聚攏，馬鞭在輿圖某處重重一敲：“明日拔營，你隨玄甲軍移防河西。“

當夜宿營時，王五抱著半囊馬奶酒鉆進帳篷：“二牛哥真要發達了！節度使親兵說要把你編入背嵬隊...“話音未落，帳外閃過兩點幽綠。李二牛按刀躍起時，只聽見箭矢破空的銳響，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哼。

掀開帳簾，月光下躺著個喉嚨中箭的突厥俘虜，手中牛角匕首已出鞘三寸。更詭異的是尸體額間用朱砂畫著狼頭圖騰，與白日巫師臉上的刺青如出一轍。值夜的老卒舉著火把趕來，突然盯著李二牛腰間玉佩倒抽冷氣：“這...這是當年西魏八柱國的信物！“

五更造飯時分，河西軍拔營的號角驚起寒鴉。李二牛摸著新領的鱗甲，指尖劃過甲片下的軟襯——這里藏著油布包里的輿圖殘片。昨夜老卒的醉話還在耳畔打轉：“宇文泰建府兵制那會兒，八柱國的玉佩能調三千鐵鷂子...“

行軍至馬蓮河渡口，前軍忽然止步。李二牛聽見河風中夾雜著孩童啼哭，抬眼望見對岸山坡上飄著幾十具懸尸。節度使的鐵面在晨光中泛起寒芒：“是上個月被屠的張家堡。“

當渡船行至河心，李二牛突然抓住王五的肩甲：“水下有東西！“話音未落，七八條套著羊皮氣囊的突厥死士從船底暴起，彎刀直取節度使咽喉。李二牛本能地甩出腰間玉佩，鎏金鑲邊的玉玨正中刺客眼窩。

混戰中，李二牛被撞落濁浪翻滾的河心。他在水下睜開眼的剎那，看見玉佩發出的微光竟驅散了魚群。更離奇的是，那些突厥死士仿佛畏懼這抹青光，竟紛紛放棄圍攻節度使，轉而向他撲來。

“接住！“岸上飛來套馬索，李二牛抓住繩索的瞬間，懷中的玉佩突然發燙。他回首望見河面漩渦中隱現的巨大黑影，那輪廓竟像極了巫師口中的白狼神。爬上東岸時，節度使正在給親兵交代什么，鐵面下的目光第一次顯出溫度。

當夜在秦州大營，李二牛被傳喚至中軍帳。節度使卸去鐵面，露出被箭傷貫穿的左頰，傷口泛著不祥的青黑：“可愿做某的義子？“案頭擺著那枚浸血的玉佩，旁邊還有半枚殘玉嚴絲合縫。

帳外忽起馬蹄聲急，渾身浴血的斥候撞翻燈柱：“稟節帥，金城關...被屠了！陳旅帥的首級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