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的刻刀懸在胎厚2.7毫米的船板上，汗水沿著脊椎滑進苧麻襯衣。這是她修復明代福船的第七十九天，樟木香氣早已浸透每根神經末梢。月光從船塢頂棚的破洞漏下來，在肋材上切割出慘白的幾何體，像某種古老的封印咒文。

“咔嗒。“

刀尖觸到異物的瞬間，她條件反射縮手。這是永樂年間鄭和船隊下屬的民造貨船，本不該出現這種級別的工藝——半枚琉球珍珠嵌在桅座榫眼內部，表面覆蓋著與木材完全契合的桐油氧化層，仿佛三百年前就被刻意封存于此。

館長的手電光束突然刺破黑暗。“小蘇啊，海事局剛送來個包裹。“牛皮紙箱被推到她腳邊，蓋著威尼斯海關的模糊郵戳，“說是你導師出事前...“

蘇黎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兩個月前陳教授溺亡在鼓浪嶼外海時，她正在這艘福船龍骨下清理藤壺。監控顯示老人在凌晨三點獨自駕船出海，隨身只帶了那本從不離身的《更路簿》。

“我想獨自核對下桅桿數據。“她沒碰那個箱子。

館長離開時的嘆息驚起梁上燕子。月光偏移了十五度，現在正好照在珍珠表面。當指尖觸到那圈細密的螺旋紋時，記憶如高壓水槍般噴射而出——

咸腥的浪涌進鼻腔。

蘇黎在意識層面劇烈掙扎，卻無法控制這具不屬于她的軀體。被海水泡脹的手指正死死扣住船舷，指甲縫里塞滿深綠色藻類。前方霧中浮現出哥特式船艏像，鎏金圣母像的頭顱不自然地向左傾斜三十度。

“...必須找到雙魚座的...“男人嘶啞的意大利語混著血沫。他象牙白的立領襯衫浸透猩紅，右手無名指戴著枚玻璃戒指，戒面雙魚紋章正在龜裂。

子彈破空聲。

蘇黎（或者說這具身體的主人）撲向桅桿后的陰影。某種尖銳物體刺入鎖骨下方，劇痛中她看到珍珠從男人指間墜落，在甲板上彈跳著滾入排水孔...

“叮——“

現實中的珍珠從船板凹槽彈起，被蘇黎本能地凌空抓住。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鎖屏顯示23:59。她突然意識到，福船修復臺距離海平面正好十三米——和鼓浪嶼驗尸報告記載的陳教授肺部積水深度完全一致。

紙箱里的東西散落在柚木地板上：

1.泛黃的船用日志，封面燙金英文“SS Speranza 1923“

2.六張長曝光照片，顯示某艘蒸汽船在滿月夜沉沒的全過程

3.銀質門禁卡，激光蝕刻著雙魚環繞的鯨尾徽章

蘇黎用修復書畫的羊毫筆掃去照片表面海鹽結晶。第三張照片的甲板細節令她渾身發冷——那上面分明有明代福船特有的十二道水密隔艙橫梁結構。當她把照片傾斜四十五度，月光在船艏處折射出微弱的十字星芒。

正是陳教授失蹤那夜她在福船桅桿頂端看到的詭異光斑。

日志內頁掉出張對折的威尼斯日報，日期是2023年3月21日。頭版頭條被紅筆圈出：《玻璃島古宅驚現百年沉船殘骸——海洋生物學家林深拒絕采訪》。配圖里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玻璃窯爐前，左手戴著與幻境中死者相同的雙魚紋章戒指。

蘇黎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門禁卡邊緣。某種直覺驅使她打開電腦搜索SS Speranza號，維基百科詞條更新時間顯示就在五分鐘前：

“1923年在地中海神秘沉沒的實驗科考船...2012年打撈起部分殘骸...所有幸存者資料均被抹除...（本條目剛剛被用戶V.Shenlin修改）“

子時海風格外腥咸。

蘇黎把電動車停在防波堤盡頭時，腕表顯示潮高2.8米。這是陳教授教她的常識：當月球引潮力超過1.5米時，某些被深埋的船骸會發出特殊頻率的共鳴。

她將琉球珍珠貼上監聽樁的銅制感應面。這是海事局用來監測中華白海豚的裝置，此刻卻成了最好的聲吶放大器。耳機里傳來沙沙雜音，逐漸凝聚成有節奏的脈沖——不是任何已知海洋生物的頻率，反而像摩爾斯電碼混合鯨歌的變奏。

“.....-...--./--.“

（HELP ME）

冷汗浸透后背。這不是幻聽，因為監聽樁的示波器正在將聲波可視化為連綿的山脈。當蘇黎調出陳教授出事當晚的錄音波形對比時，兩塊屏幕上的曲線完美重合。

手機突然自動亮起。她眼睜睜看著某個未知程序侵入系統，將珍珠聲波與衛星云圖疊加。赤道附近的積雨云在屏幕上扭曲成希臘字母λ，尖端直指威尼斯玻璃島坐標。

“蘇小姐對海洋考古的熱情令人感動。“

帶意大利口音的男聲從身后傳來。陸沉舟的鱷魚皮鞋碾過碎貝殼，定制西裝散發著雪松與龍涎香的氣息。他指尖把玩的銅制羅盤泛著幽綠光澤，磁針正指向蘇黎劇烈跳動的心臟。

“不過您是否想過，“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語，“為什么三百年前的珍珠里，會藏著現代人的求救信號？“

漲潮了。

浪頭撲上防波堤的瞬間，蘇黎看到陸沉舟的倒影分裂成無數碎片。每個碎片里都有不同版本的他在獰笑：舉著手術刀切開鯨魚顱骨的男人，在聯合國氣候峰會演講的貴公子，還有渾身纏滿輸氧管在玻璃艙里痙攣的怪物...

“陳教授教會您用皮膚閱讀歷史，卻沒教怎么保護自己。“陸沉舟將羅盤按在她掌心。黃銅瞬間升溫，某種介于疼痛與快感的電流竄上小臂，“這上面沾著七個考古學家的血，您會是第八個，還是第一個覺醒者？“

蘇黎猛地后仰。

羅盤脫手的瞬間，磁針突然垂直豎立，發出蜂群過境般的嗡鳴。月光突然被遮蔽，她抬頭看見直升機探照燈刺破云層，引擎轟鳴中隱約傳來虎鯨獨特的哨音。

“抱歉來遲了。“

直升機垂下的軟梯上，穿卡其色風衣的男人單手握著聲波驅鯊器。林深琥珀色的瞳孔在強光中收縮成兩道豎線，仿佛深海生物浮上海面時的瞬間應激反應。他拋下的救生繩精準套住陸沉舟手腕，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勒傷動脈，又能讓那個羅盤墜入怒濤。

“現在，“林深的聲音混在螺旋槳氣流里，卻奇跡般清晰傳入蘇黎耳中，“要不要看看你真正該修復的東西？“

他掀開風衣內側，暗袋里半塊青花瓷片正泛著濕潤的幽光。蘇黎認得那上面的纏枝蓮紋——和她鎖在工作室保險柜里的殘片，原本同屬宣德年間某個神秘海祭瓷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