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惜容成為太子妃，是在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那年她只有十五歲。成元十九年農歷六月初六，黃道吉日，宜嫁娶。

花轎的簾子被纖纖玉指掀開一角，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延綿至宮門外，往前望是高聳入云的朱紅色宮墻，墻頭琉璃在陽光的照射下亮得晃眼。沿著漢白玉御道前行，龍鳳雕紋栩栩如生，凝結著歲月的厚重。

今夜過后，班惜容就是東宮的太子妃，她不愛之人的妻子。

車簾緩緩落下，轎內復又暗了下來，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人前不敢怎么樣，但現在終于能稍稍發泄，她眼中晶瑩，強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班惜容陪嫁的貼身婢女谷蕊像是察覺到什么，湊在一旁輕聲提醒：“小姐別哭花了妝，東宮不遠了。”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進去。

班惜容心里暖暖的，還好，至少還有谷蕊。

想到這里，班惜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太子大婚的流程多而繁復，大喜的日子流淚算不得什么好事。

當初賜她為太子正妃的圣旨送到太師府上時，是驚雷擊心的錯愕，心里已經有了別人，怎會甘愿嫁一個不愛之人。因而求了太師許久，又以絕食相逼，卻未如愿。

可就在幾天時間內，班惜容突然變了心思，總算是同意了。彼時太師還以為她在撒謊，后來發現是真的，欣慰不已，直說女兒長大了。

她只說，圣旨不可違抗，女兒嫁就是了。

畢竟事關重大，她不能為了一己之身，就不把班氏滿門的安危棄之不顧，抗旨乃是殺頭滅門的重罪！

一路上的不甘一掃而空，心中被寧靜填滿，她心底糾纏許久的結此刻才真正被解開。回想一個個翻來覆去的夜，各種掙扎與愧疚幾乎壓垮了她。

深吸一口氣，清新的味道中夾雜著青草的芬芳與荷蓮的馥郁之氣，帶著這份通透，才能走得長遠啊。

花轎右側是班惜容的另一個陪嫁婢女蘭氣，這倒是個沒心眼的小丫頭，看起來像是十三歲的樣子。她絲毫感受不到班惜容的變化，還悄悄笑道：“皇宮真是好看，怪不得人人都想進來。”

行至東宮正門，八名高壯的轎夫將轎子穩穩放下，有喜娘高聲喊了句壓轎。

太子曲景程翻身下馬，略整一整繡著云紋的大紅袍，烏發束于頂。劍眉星目間，皆是意氣風發之態。

曲景程望向花轎，大步走過去，谷蕊和蘭氣拉開車簾，一抹紅色映入眼簾，一雙染了蔻丹的纖白玉手搭上他寬大的掌心。

兩抹紅并肩站立，挽手同行去。

班惜容鳳冠霞帔，一身正紅色錦緞嫁衣回紋精致，前襟繡著鸞鳳和鳴的圖案。裙擺寬大，上邊是連綿不斷的纏枝蓮紋。

他此前就已經見過班惜容的真容，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之色，明眸皓齒，顧盼神飛，見過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班惜容身上暗香浮動，是她常熏的香，兩個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曲景程自然也聞到了。

攜手入了殿內，進行大婚最重要的儀式之一，合巹①禮。

曲景程和班惜容相對而坐，面前是匏②瓜制成的酒器，盛著香醇的美酒。太子與太子妃須各執一杯酒，敬天地、敬祖先和相互敬，最后一飲而盡。

接下來就是拜堂，進了另一殿，皇上皇后和諸位宗親長輩已經在了。

禮成后喜娘領著班惜容往喜房去，房內幾乎都是紅色。掀開喜被，底下撒滿金銅錢和桂圓等干果，是多子多福的好意兆。

班惜容心中忍不住冷笑，她才不想為太子生兒育女。

她嘴角不自覺揚起，分明是冷笑，喜娘卻誤以為她是害羞了，一臉姨母笑藏都藏不住，像是在說你別管我都懂。

喜娘彎身叮囑：“太子午后要宴請賓客，娘娘且坐等半日，記著別自個兒掀了蓋頭。”

待門被關上，蘭氣才敢低聲說話：“小姐，奴婢偷偷溜出去弄點吃食給小姐墊墊肚子吧，要真坐上半日豈不煎熬？”

“不必。”班惜容淡淡道。

蘭氣以為她是害怕被人發現才如此，忙保證會小心行事，卻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正疑惑著，見班惜容自顧自掀了蓋頭坐下，也不提醒不合規矩，反正小姐開心就好，太子回來之前再蓋上就是。

她隨意抓了兩把，將桂圓從中挑出，吃得愈發起勁了。等覺得腹中微微發脹，方才停下手中的動作，掀了喜被翻身上床睡下了。

谷蕊最是見不得人沒規矩，見自家小姐如此嚇得半死，卻也不敢多嘴一句。

班惜容翻身，讓自己背對著兩人，否則就真的藏不住笑顏。谷蕊這丫頭向來是循規蹈矩，小至日常起居，一言一行都守著規矩，儼然一本行走的禮儀書。

笑著笑著，昏昏睡著了。

太子送走賓客，立刻就往后院喜房大步而去，小廝在身后小跑才能跟上。

推開貼著雙喜字的大門，谷蕊二人識趣地出去了，唯有跟著曲景程一路走來的小廝低著頭不停步，差點進了喜房。

反應過來后就被太子瞪了一眼，惹得蘭氣偷笑。

至于之后，曲景程一進門就看見昏黃的燭光灑在班惜容安睡的臉上，碎了，又重疊。

她側身而臥，墨色長發如瀑散落枕畔，睫毛偶爾隨著夢境輕輕顫動，如蝴蝶撲翅。她頰邊是淡淡的粉，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呼吸均勻而舒緩。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她曲景程的心就軟下來，很柔很柔。

側頭，桌上是紅蓋頭和剝下來的桂圓皮、桂圓核。他扶額苦笑，無奈道：“孤的太子妃當真是與眾不同啊。”

也好，就這樣靜靜看著他所愛之人，何嘗不是一種享受。

曲景程坐在床邊，試探著握住她的手腕，然后更進一步，與其十指相扣，一刻鐘過去，他只覺得好軟。

班惜容面容沉靜，是他喜歡的樣子。自他兩年前在宮中的賞花宴上見過一面，就難以忘懷，夢中也在想。

他曲景程終于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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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巹，讀音jin，第三聲。

②匏，讀音pao，第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