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畜生!”主人臉上立刻刮起了感情的暴風雪,朝你甩來一陣冰雹似的咒罵,“膽敢違抗我的命令。哼,沒良心的東西,我每頓都喂你精食,我冒著雨爬到大青樹上去為你修補窩棚,你卻不肯幫我把這頭香獐抓上來!”
主人發怒了,你很痛苦。你決不是有意要違抗主人的命令。要是此刻主人正大光明在追捕一頭獵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會毫不猶豫地按主人的指令飛撲上去的。你不過是不愿看著自己親愛的主人走道德的下坡路。
遺憾的是,你無法用人類的語言準確地表述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你只能上下頡頏,原地旋轉,做出一系列啞語似的動作,來表明自己的心跡。
到底是和你朝夕相處了兩載的主人,他很快便猜出了你的啞謎。他的臉色急遽地由白變紅,由紅變紫,又變得鐵青。他忿忿地指著陷阱內的香獐說:“叫你下去抓,你就下去抓。我比你更清楚能不能下去抓這只香獐。巴薩查,我一向以為你很忠誠,你可莫叫我失望。”
忠誠?是的,你捫心自問,對主人你確實一片赤膽忠心。但你覺得世界上有兩類忠誠,一類是不管主人發出的指令是錯是對,都奉為圣旨,都不折不扣地去執行,盲目崇拜,盲目追隨,把主人敬若神明,樹為偶像,那是愚忠。另一類忠誠是對主人崇拜卻不迷信,尊重但不偶像化,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和是非標準,對主人所發出的指令,凡高尚的正確的不惜犧牲性命去執行,但對卑下的錯誤的指令卻進行道德上的抗拒。
“巴薩查,你覺得我不該到別人挖的陷阱里去撿這頭香獐,是嗎?”主人用一種冷諷熱嘲的口吻說,“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嗎?你大概忘了你是只畜生,你大概忘了是誰養著你。”
嘲諷是一柄宰割靈魂的刀。你心里一陣陣絞痛。
“好了,我再說一遍,”主人咬牙切齒地用手指著陷阱內的香獐,“你快點下去把它給我抓上來,不然,莫怪我達魯魯不講義氣。”
看來,主人的憤慨已到了極限。你明白,主人是在向你發出最后通牒了。一剎那,你的自信心動搖了。何必為了眼前這件事和主人弄僵關系呢?真的,你算什么玩意兒呢?你不過是主人豢養的一只獵雕,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個奴仆。奴仆就應該以主人的是非為自己的是非,以主人的恩怨為自己的恩怨,以主人的好惡為自己的好惡。你不需要自我,你也不應該有自我。
主人待你那么好,你想,主人甚至發誓要替你養老送終。這么好的主人,你就是打著燈籠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你覺得自己真傻,干嗎要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道德,為了虛無縹緲的所謂人格和雕格,去惹主人生氣呢?
你輕而易舉就能出色地完成主人的指令。你完全有把握不留下一點痕跡就能把香獐從陷阱里抓上來。沒人會發現你的過錯,也沒其他金雕會看見你偷竊。主人達魯魯會原諒你剛才的遲疑。而那位不知名的陷阱的主人也并不會覺得損失了什么,他會以為陷阱里根本就沒掉進過什么獵物,而是風把地面的偽裝層吹塌了。
這種皆大歡喜的事,你為什么不去做呢?
你差不多準備拍拍翅膀朝陷阱內的香獐飛撲下去了,但是,一種更為強大的精神力量阻止你這樣去做。你覺得假如你此刻屈從主人這個錯誤的指令,把那只香獐攫抓上來,對主人來說不過是獲得了一時的小利益,卻毀了一生的清白。你不愿意自己的主人是個鼠竊狗盜的小人。
“渾蛋!”主人抽出手掌甩了你一個脖兒拐,“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你別忘了,你的小命還是我從豹子嘴下救出來的!”
你跟隨主人兩年了,主人還是第一次動手揍你。脖子火辣辣地疼,心比脖子疼得更厲害。你怎么會忘記主人的救命之恩呢?
那是你翅膀外基部雪白的飛羽剛剛長豐滿的時候,你離開父雕和母雕獨立生活僅僅兩天。清晨,你迎著玫瑰色的朝陽,迎著乳白的山嵐,飛出雕巢,想到尕瑪爾草原去覓食。剛飛到峽谷瓶頸似的窄窄的出口處,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股猛烈的氣流從峽谷深處躥出來,像匹脫韁的野馬,在彎曲的懸崖峭壁間橫沖直撞,很快變成塵沙彌漫的可怕旋風。你恰巧被裹進這股旋風里。你在旋風中心竭力掙扎著,但你還顯稚嫩的翅膀無法使自己從暴虐的旋風中沖出來,也無法在旋風中保持自己身體的平衡。你的身體變得像只陀螺,又變得像個秤砣,直往下沉。你旋轉的身體從半空跌到地上,雖說正好跌在柔軟的草地上,但還是跌斷了一條雕腿,跌傷了一只翅膀。你頭暈眼花,站不起來,也飛不起來。
這時,從草叢里突然躥出一頭山豹。它土黃色的豹皮上布滿了深褐色的金錢狀斑紋,一雙豹眼閃爍著饑餓貪婪的光。對這頭山豹來說,你是一頓從天上掉下來的可口的早餐。山豹邁著悠閑的步伐走到你面前,伸出血紅的長長的豹舌,優雅地舔舔唇鼻間銀白色的豹須。它大概是想先漱洗一下自己的嘴臉,然后可以更香甜地吃掉你。你沒法逃。你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脫被山豹吃掉的厄運,反正都是死,別死得太窩囊。你挺起胸脯,竭力把雕頸豎得筆直,面對兇殘的山豹,保持著金雕特有的那種尊嚴。你還張開嘴殼,擺出啄咬的架勢。你曉得你現在即使沒有受傷也不是山豹的對手。你只想在被山豹咬斷脖頸前,叼下一撮豹毛!你只想別讓山豹在吃你時感到和吃只草雞同樣容易。
山豹漱洗完畢,朝你打了個噴嚏,豹嘴里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噴灑在你的胸羽上。你也朝它伸了個懶腰。死都不怕,還怕開玩笑嗎!
終于,豹尾陡地豎立起來,豹爪也猛地舉將起來。你憤怒地蓬松開頸羽,準備進行臨死前的一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砰的一聲巨響,山豹像被雷電擊中一樣,渾身一顫,倒在地上,踢蹬著四肢,色彩斑斕、威武碩大的豹頭正中,綻開一朵血花。
過了一會兒,一位壯實的獵人手提著一桿老式火銃,從一塊大石頭后面走出來,望著你嘆了口氣,帶著一臉憐憫的表情,把你抱回家去了。那位獵人就是你現在的主人達魯魯。他把你從豹嘴下救了出來。要是沒有他,你早就變成山豹的早餐了。
正因為你內心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你才不愿意看著主人去做錯事。但主人卻把你真正的忠誠視為忤逆。你覺得非常委屈。
達魯魯慍怒地望著你,從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走進樹叢,用刀割來一長截藤條,一頭拴在陷阱旁的一棵樹干上,一頭垂吊進陷阱。你很快猜到了主人的意圖,他是準備親自下到陷阱里去擒捉那頭值錢的香獐!因為陷阱太深太陡,沒長翅膀的人只能靠藤子作軟梯,才能上下陷阱。
主人一意孤行,顯然是被錢迷住了心竅。你說不清是從哪里來的一股勇氣,突然一拍翅膀飛過去,用雕爪抓住藤條猛力一拉,把藤子扯斷了。
主人氣得額角青筋暴跳,兀地端起火銃,黑森森的槍口指向你的胸脯:“放肆!你活得不耐煩了吧。老子一槍崩了你!”
你無限悲哀。你從來也沒想到過主人會用槍口對準你。主人絕不是在開玩笑。只要主人右手食指往扳機上輕輕一壓,對你來說,一切榮華富貴和善惡是非都將消失。你命歸黃泉,世界就不存在了。命都沒有了,原則還有什么用呢?認錯討饒還來得及,你想。不,你沒有錯,在死亡的威嚇面前顛倒黑白,是不符合你金雕的天性的。當然,你也可以起飛躲避,你動作敏捷,先往陷阱旁那塊石頭上一跳,然后以S形路線飛翔,是有可能從槍彈下逃生的。只要飛出這片白樺樹林,你就安然無恙了。但你咬咬嘴殼,放棄了逃生的念頭。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背叛主人。要是能以你的死來喚醒主人的良知,你情愿屈死在主人的槍口下。
主人臉頰上的肌肉鼓起又癟下去,右眼皮不住地眨動著。他遲遲沒有扣動扳機。看得出來,主人的內心十分矛盾。也許主人想起以往你的赤膽忠心,下不了手朝你開槍;也許主人是因為你是只上乘獵雕,價值能與陷阱里的香獐媲美,出于實際利益考慮,舍不得朝你開槍。
你和主人就這樣默默地僵持著。
突然,寂靜的山林里傳來—陣悠揚的口笛聲,你循聲望去,在一條被走獸踩踏出來的牛毛細路上,出現一個老頭。他頭上纏著一塊黑頭帕,身穿斜襟黑布短衫,扛著—把竹弩,慢慢朝陷阱走來。
毫無疑問,來者就是陷阱的主人,他是來查看陷阱里有沒有掉進獵物。主人達魯魯跺跺腳,懊惱地瞪了你一眼,躡手躡腳地鉆進樹林,離開了陷阱。
他再也沒有興致繼續攆山狩獵了,離開陷阱后就氣沖沖回家去了。
你也尾隨著主人飛回家。你的翅膀沉重得像墜吊著鉛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