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先者給追趕者“撒釘子”
全球制造產業在發展的各個階段,都會受到貿易關稅的困擾。來自進口國的反補貼、反傾銷等各種調查,使得中國企業疲于應付。它們不得不在不同的國家尋找更低關稅的落腳地。
從1995年WTO成立到2024年,針對政府補貼的反補貼案例共700多起,而針對企業低價格的反傾銷案例為6 000多起,二者數量幾乎相差8倍。但從涉案金額來看,反補貼對當事國帶來的損害遠大于反傾銷措施。就貿易保護的強度而言,這是一個以少勝多的國際貿易反制措施,它將矛頭對準了國家的行為。
反補貼措施從何而來?這是全球自由貿易和貿易保護雙重作用下的產物。
就利益而言,每個國家都有一種沖動,希望對自己國家進行貿易保護,而對其他國家實行自由貿易政策。但在多邊貿易體系下,每個國家必須對此沖動表現出明面上的克制。越是相對優勢明顯的產業,國家越容易顯示出對自由貿易的大度。反之,則對貿易保護有更多的偏愛。而政府對本國產業進行補貼,會有助于改變國家之間的相對優勢。產業補貼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因此成為許多國家爭先使用的重要貿易工具。有升級的盾,就有更鋒利的矛,這也使得補貼與反補貼成為二戰后國際貿易體系最為重要的課題之一,并持續至今。
實際上,全球貿易關稅的關鍵問題,就是工業領先者干擾后發者的追趕。
日本在二戰后到20世紀80年代的崛起,得益于主動將更多補貼與稅收優惠傾斜到拉動力大、知識外溢的行業。在承接了美國紡織服裝的產業轉移之后,日本主動在家電、鋼鐵、船舶、半導體、機床等行業向美國發起了進攻,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相對于日本對美國咄咄逼人的挑戰,德國的選擇則另辟蹊徑。德國并非全面出擊,而是在化工、機械、汽車、電氣電子等領域選擇重點突破。由于推行雙元制教育,德國擁有格外優秀的技術人員,這也使德國中小企業在全球占據獨特位置,并以“隱形冠軍”而知名。德國政府似乎對培育中小企業情有獨鐘,在一段時間內,甚至一度放棄了對大企業的拯救。德國政府曾眼睜睜地看著昔日的工業巨頭如電氣巨頭AEG(安亦嘉)、鋼鐵與電信商曼內斯曼等逐漸瓦解。
二戰后日本和德國崛起背后的不同策略,觸發了美國不同的反應。德國安全地崛起,日本則遭受了美國的直接打壓。日本豐田汽車和東芝收音機曾經被當眾砸爛,兩張充滿憤怒和喧鬧情緒的黑白照片,呈現出貿易保護主義極具沖擊性的畫面。
美國針對日本工業化對本土的侵蝕,做出了激烈反應。但是,即使是在美國奮力反擊的芯片領域,也并未正面壓垮日本半導體產業。美國只是轉向了更有價值的邏輯計算芯片CPU(中央處理器)。日本企業曾經最有優勢的存儲芯片,輸給了后來居上的韓國三星和海力士。美國對于日本的貿易措施,并未能保護好本土的產業。它甚至也沒有延緩日本的發展,而只是將日本制造推進新的地理空間。
美國自有經濟領先的方式。它通過孕育創新技術,創造全新的賽道,而放大了新的貿易空間。在這個“戰略性貿易”空間中,獲取超級利潤是關鍵命題。美國利用先發優勢享盡利潤的財富,并在這里為追趕者設置了足夠多的圍欄。而對于普通商品,美國則繼續打開傳統的貿易工具箱,一邊修補,一邊敲打離得太近的競爭對手。
雖然美國與日本的貿易沖突持續了很長時間,但為美國帶來的收益比看上去的損害更大。這一悖論依然是源自“自由貿易理論”。從理論上講,進口國利用出口國的政府補貼,為本國企業帶來了物美價廉的產品,而進口國則可以利用節省下來的資源,從事利潤更高的戰略性貿易。盡管本國生產這類產品的同行利益受損,但被轉讓到消費者手中的價值往往會更大。因此,進口國應該給有產業補貼的出口國發一封“產業補貼感謝信”。在加入WTO之后,中國的高效率制造成為全球貿易體系中奔騰的生產機器。那些外交官的“感謝信”能夠發出來的話,來自美國的應該最多。
美國對中國正在發起的一系列貿易保護措施,跟它當年對日本發起的策略如出一轍。貿易、補貼都不是關鍵,要防止追趕者的產業升級才是頭等大事。這些貿易關稅政策,如同在車后方拋撒下來的釘子,它不會讓自己跑得更快,但可以大幅延緩競爭對手的步伐。
這種“撒釘子”的方式可以看成先行者消耗追趕者資源的一種策略,追趕者只能四處在全球建立新的生產基地。這對于未能完全進行全球化布局的企業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消耗。如果追趕者無法形成足夠多的利潤,就很難完成產業升級所需要的投入。先行者和追趕者如果一直存在巨大的產業落差,那么貿易保護就只是一種平衡的工具。而當產業差距變小的時候,經濟威脅就變得真實起來,先發者的貿易保護就會變成鋒利的武器。
新的工具箱正在接連打開。無論是美國還是歐盟,都已經制造了很多新的工具。歐洲的補貼法案、數字服務法案、數字市場法案,以及國際采購文書(IPI)等,都對進入歐洲的中國企業露出了獠牙。
貿易措施已經不再是一種新武器,而是一種新的世界觀。舊有的規則依然在發威,而更嚴厲的框架也正在形成之中。
中國企業開始進入四五十年前日本曾經進入的跨欄賽道,到處都是欄桿。然而,美國心態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美國華盛頓的經濟戰略研究所所長克萊德·普雷斯托維茨說過,美國從未試圖切斷對日本的技術流動。美國只是試圖阻止以低于生產成本的價格進行傾銷,但從未將日本視為對美國地緣政治的威脅。
很顯然,中國產業面臨的美國打壓,跟當年日本的遭遇相比,只具有表面的相似性。二者不相似的地方才是關鍵。只有充分理解規則的運行邏輯,才能幫助中國企業更好地選擇對策,將出海風險降至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