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支羽箭擦著石玉娘耳畔飛過,她驚呼一聲,扯直韁繩,棗紅馬前蹄猛然揚起,馬身幾乎與地面垂直。
饒是她自幼在軍營練就的騎術,此刻也險些被甩落馬背。
那匹受驚的棗紅馬原地轉了半圈,突然發狂般朝東側沖去。
“二小姐當心!”
石忠義剛呼出聲來,左右四名石府私兵反應極快,為首兩人已張弓搭箭,三棱箭簇對準了衛所箭樓方向,弓弦拉滿的“咯吱“聲令人牙酸。
“混賬東西!”
石忠義策馬上前,馬鞭帶著抽在一名弓手背上,指著棗紅馬遠去的方向,
“你他娘的眼珠子長在后腦勺了?主子都跑出百步開外了還瞄什么?”
“啪!”
鞭梢脆響中,那支脫弦的箭歪斜著飛出,釘在衛所柵欄上,箭尾的白羽劇烈顫動。
被抽的私兵悶哼一聲,古銅色的面龐漲得通紅,卻不敢言語。
“都跟上!”
石忠義厲聲喝道,花白胡子在風中亂顫。
十余騎立刻收攏隊形,追著失控的棗紅馬狂奔而去。
馬蹄踏過界碑旁的泥潭,濺起的污水將碑上“衛所禁地,擅闖者殺無赦!”的朱漆大字糊得模糊不清。
離得大興左衛東側不遠處,三百畝御用祭田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青黃色。
這片自永樂十八年就由光祿寺太官署直管的麥田,承載著冬至祭天麥餅的重任。
昨日戌時接到急報后,太官署主簿陳瑛連夜調閱了《祭田黃冊》,天色剛亮就帶著兩名書吏趕到了田間。
“大人,就是這片。”
老農官顫巍巍指向東南角的田壟,“自打前日里那場凍雨后,苗子就一天不如一天……”
陳瑛撩起官袍下擺,毫不猶豫地踏入略顯泥濘的田壟。
他蹲下身,從冰冷的土層中小心挖出一株泛黃的麥苗。
凍土碎裂的脆響中,露出底下裹著冰晶的根須——那些本該雪白的根毛此刻卻泛著青黑色,像被琉璃封住的死蠶
“《農政全書》卷二有載:冬麥遇凍雨則根脈凝滯。”
陳瑛對著陽光舉起麥苗,干枯的葉脈在強光下呈現出蛛網般的裂紋,回頭問道:
“張書辦,田冊上記的澆灌日子可對?”
身后的書吏急忙翻開冊頁:
“回大人,去歲臘月、上個月共澆過五回,都是按防凍法子,各燒溫水三十擔灌根,水溫都是按規矩試過不燙手的……”
陳瑛眉頭緊鎖,伸手取過那柄刻著“光祿驗糧”的銀探子——這本是用來檢驗麥粒成色的工具,此刻卻成了查勘田畝的工具。
就在他準備戳開板結的土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西北方向煙塵滾滾,一匹棗紅馬正發足狂奔,朝著祭田沖來。
馬背上緋衣女子呼救聲練練,似乎是失去了對馬匹的控制。
雖是以恩蔭入的光祿寺,但陳瑛幼時頑皮,倒也習得幾分騎射功夫。
他當機立斷將銀探子擲入麥田,也不顧腳上泥濘,從田壟上直奔旁邊正在吃草的坐騎。
都明白,直面瘋馬最是危險。
陳瑛操控馬匹先與棗紅馬保持同向緩緩加速,待到后方馬匹趕上來時,突然雙腿一夾馬鐙,胯下青驄馬猛地躥出,恰好與棗紅馬并轡而行。
電光火石間,只見陳瑛左手控韁,右手探出,精準攬住女子纖腰,借著兩馬并馳的慣性,一個巧勁便將人穩穩攬了過來。
“啊呀!”
女子驚呼著跌入陳瑛懷中,馬鞭脫手飛出,那棗紅馬失了駕馭,嘶鳴著沖向遠處的灌木叢。
此時石府仆從方才趕到,為首的石忠義面如土色。
他們看得真切——方才那驚險一瞬,若偏差分毫,不是兩馬相撞,就是小姐墜地被踏。
這個文弱的年輕人,騎術竟比他們這些邊軍老卒也不差幾分!
“還不放我下來!”
石玉娘雙頰飛紅,聲音里帶著三分羞惱七分驕橫。
她雖知是眼前這人救了自己,但自幼被嬌慣的性子,哪受得了被陌生男子摟在懷中?
陳瑛立即勒住韁繩,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馬背。
余光掃過那群仆從——個個腰佩雁翎刀,背負犀角弓,連馬鞍都是上好的雕花皮革,絕非尋常人家排場。
“老奴代我家小姐謝過大人救命之恩!”
石忠義滾鞍下馬,抱拳行禮時眼中精光閃爍。
他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眼前這年輕人雖是文官打扮,但能在皇家祭田自由行走,必是朝中有跟腳的。
石玉娘此時已整理好衣冠,漫不經心地瞥了陳瑛一眼。
見他官袍下擺沾滿泥漿,連靴筒都糊著麥秸,不由得皺了皺鼻子,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謝過大人!”
她草草福了一禮,連膝蓋都沒彎到位,語氣敷衍得像是打發下人。
陳瑛目光在那些仆從腰間的獅頭銅牌上頓了頓——上面那個張揚的“石”字,已經昭示了這群人的身份。
他不動聲色地擺手:“此處乃光祿寺直管的皇家祭田,諸位若是行獵……”
“知道了!”
石玉娘不耐煩地打斷,正要招呼手下離開,
“若不是我那匹蠢馬發瘋......”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隆隆馬蹄聲。
只見遠處三十余騎奔襲而來,當先一員將領鐵甲森然,手中馬鞭直指眾人:
“大膽狂徒!擅闖衛所禁地覬覦軍馬不說,還膽敢放箭!”
石府仆從瞬間列成戰陣,弓弦拉滿的“咯吱“聲此起彼伏。
石玉娘正欲挺身而出,亮出她石府的招牌——
“陳瑛大人?”
那鐵甲將領突然失聲驚呼,方才還殺氣騰騰的面容不禁有些愕然,他在此地駐守,與陳瑛打交道也不是一回兩回,自然知道內閣首輔之子的底細。
他在馬上抱拳,鐵護腕碰撞發出“鏗“的脆響:
“不知是陳大人在此游獵......”
他忽然注意到陳瑛一身沾滿泥漬的官袍,與周圍那些華服勁裝的仆從截然不同。
陳瑛已策馬上前,青驄馬靈巧地插入兩陣之間:
“周指揮使且住!”
他聲音清朗,瞬間壓住劍拔弩張的氣氛,“此乃武清侯府......”
話音戛然而止,陳瑛這才驚覺,方才驚馬救人的慌亂中,竟未詢問對方姓名。
“本小姐石玉娘在此行獵——”
一道驕橫的女聲驟然打破沉默。
只見那石玉娘也跨步出列,走到周鎮馬下,仰起臉問道:
“怎么?你們大興左衛是要把我鎖拿問罪不成?”
尾音拖得老長,帶著十二分的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