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踏出西暖閣時,日頭已微微西斜。
——于謙的辭職交接一開始辦理,景泰帝召見他們這些武將實屬預料之中。
穿過長長的宮道,兩側紅墻投下的陰影將他的身形襯得愈發魁梧。
想到方才天子那句“莫非沒有想過自己”,他整了整腰間玉帶,嘴角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想不到,門達這蠢材……”他在心中冷笑,“倒誤打誤撞做了件好事?!?
腳步不自覺地加快,驚起檐下一群灰鴿。
轉過最后一道影壁,西華門已在眼前。
守門的百戶遠遠望見那身麒麟補服,慌忙單膝跪地:“見過侯爺!”
聲音里帶著十二分的恭敬。
身后士卒見狀,齊刷刷跪倒一片,刀甲的碰撞聲驚飛了方才落定的鴿群。
石亨略一頷首,目光掃過城門洞開的通道。
守將識趣地退到一旁,連腰牌都未敢查驗——在這紫禁城里,武清侯的臉面就是最好的通行令。
剛踏過西華門外下馬碑的青石基座,早有伶俐的馬夫牽著那匹通體烏黑的駿馬迎上前來。
馬兒見主人到來,親昵地打了個響鼻,前蹄在方磚地上輕刨兩下。
“侯爺!”
馬夫躬身遞上韁繩,卻被石亨擺手屏退。
他單手按鞍,一個利落的翻身便穩穩落在馬背上,麒麟補服在風中獵獵作響。
雖已近申時,這位武清侯仍一絲不茍地調轉馬頭,朝著德勝門外大街的提督署衙疾馳而去——他的軍報文書,從不過夜。
馬蹄聲碎,石亨的思緒卻飄回方才的西暖閣——今日陛下的神情舉止,竟透著幾分罕見的溫和。
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值房門口,他忽然駐足。
“陳閣老兩袖清風不假,可他那個在光祿寺當差的公子陳瑛......”石亨嘴角浮現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倒是個好相與的主!”
想到這,他大踏步跨入值房,提筆細細寫下兩封書信,用火漆嚴密封好后,安排親兵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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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西,張秋。
傍晚時分,大堤上反常地飄起了細雪,河面上浮冰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暮色中的運河泛著鉛灰色的冷光,堤岸最險要處,民夫們挑土的號子聲此起彼伏。
在這片忙碌的人影中,一座簡陋的草棚格外醒目——這便是太子朱齊的臨時行轅。
“榆木腦袋!”朱齊一腳踢開腳邊的炭渣,鹿皮靴上頓時沾滿黑灰,口中罵罵咧咧:
“看見沒有,灶口要斜著向上開,有個角度!你這直口往上捅,十擔炭也不夠你糟蹋!”
見匠人滿臉迷茫,他俯下身子,從地上抓起一根碳條隨意畫出幾條拋物線,“看見沒有!讓熱氣能夠拐彎……”
“殿下……您是說回龍煙道?”為首一名工匠似乎明白了什么,布滿老繭的手也在空中比劃出幾道蜿蜒軌跡。
“對對對!總算有個明白人!……”
朱齊擦了擦汗,心中暗道:這些匠人的悟性,竟然還比不上董平那小子。
他的本意是讓高溫煙氣在灶膛內滯留時間增加,增加熱交換時間,提升熱能利用率,還能防風穩燃,結果解釋了半天才有人明白。
“殿下,您要的蒸酒甑到了!”
十名壯漢抬著兩三人高的銅制酒甑踉蹌走來,這是從鎮上酒坊強征的鎮店之寶。
明代蒸餾技術已較成熟,銅因其良好的導熱性、耐腐蝕性(尤其是應對酒酸)以及易于加工的特性,成為酒甑的主要材料。
朱齊屈指敲擊甑身,聽著銅壁沉悶的回響,再看著這個時代通氣孔30°傾角的設計,他難得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對著幾名大漢說道:
“擱灶臺邊上,待會兒架火試甑!”
河岸處突然傳來“吱嘎”巨響,董平正指揮著數十名民夫,將三架五丈高的黃河水車緩緩推入河中。
包鐵軸心的地方已經按照這名小太監的吩咐,均勻涂抹上了油脂。
只見水輪上殘存的冰棱在暮色里閃著幽藍寒光。
這家伙對機械的領悟力令人驚嘆,朱齊只需稍加點撥,他便可以舉一反三,開始指點民夫干活了。
河堤下不遠處鍛造區騰起硫磺味的濃煙,三十座焦炭爐圍成一個大圈。
被擄來的鐵匠們赤膊揮動流星錘,燒紅的鐵坯在砧臺上綻放金花。
淬火池里騰起的熱霧中,幾根七尺長的鐵管泛著暗紅色澤,管口處如刀切一般平整。
圍觀的工匠們竊竊私語,不解太子為何要打造如此長度的“火銃”——這古怪的尺寸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倉促間,這么多人整整半日的勞作,竟只產出這么幾根合格品。
銅匠區滿地狼藉,散落著各種變形的銅箍半成品。
盡管朱齊已經簡要畫出圖紙,加上反復講解銜接要領,但這些習慣打造酒壺銅鏡的匠人,仍然沒有生產出符合要求的成品。
對于太子口中偶爾冒出“耐壓系數”、“熱膨脹率”這些古怪詞匯,他們更是不明就里。
朱齊當然知道銅管的耐壓能力和導熱能力都比這鑄鐵管道強得多,但是受當前工藝的局限性,他還是選擇鍛造鐵管,配以銅箍。
只能頂著失敗進行嘗試了——在這個簡易設施中,銅箍是管道銜接的關鍵部件。
朱齊曾設想過更精密的連接方案——用高碳鋼打造絲錐,先在鑄鐵管內壁攻出內螺紋,再用車床加工配套的外螺紋管件。
這種螺紋連接若能實現,其密封性將遠超當前任何工藝。
然而現實條件卻讓這個構想寸步難行。
首先便是冶煉溫度的限制,要獲得適合加工螺紋的中高碳鋼,爐溫必須達到1450℃以上,這遠超當前人力水排鼓風爐的極限。
其次是加工精度的制約,要在鑄鐵管內壁切削出規整的螺紋,不僅需要特制的絲錐刀具,更要有穩定的夾持裝置和精準的進給控制——這些在臨時搭建的工坊里都是天方夜譚。
權衡再三,他不得不將這個超前的構想暫時束之高閣。
不遠處的密封區的工作也是熱火朝天。
剛罵完灶臺工匠的太子朱齊,背著手來到了這里。
只見匠人們正圍著幾口大陶缸忙碌,缸中盛滿沸騰的桐油與石灰混合的黏漿,刺鼻的氣味彌漫在寒風中。
工部張秋分司的庫房里竟囤積著兩千多斤上等魚膠,據說是歷年從過往漕船征收來的“意外之財”。
這個發現讓他喜出望外,當即決定嘗試一種前所未有的密封配方。
“都讓開,讓我看看!”
朱齊卷起袖子,親自抄起木棍攪拌缸中的膠漿。
明代傳統的麻絲填縫法太過粗糙,他別出心裁地讓人將魚膠與細磨的瓷粉混合熬煮。
根據他的估算,這種“瓷膠”凝固后的硬度堪比粗陶,完全能承受更高的水壓。
“殿下,這玩意兒干得太快了,”一名老匠人抹著汗,他手中拿著一抹黑乎乎的東西,“待會怕是還沒抹勻就凝住了……”
“去取蜂蠟來,按十比一的比例摻進去?!?
朱齊一邊說,一邊指著那根剛送過來的鐵管,“待會接口處先纏兩圈浸油牛皮……再套銅箍壓緊,”
話到一半突然頓住——銅箍!那些該死的銅箍還沒完工!
朱齊就朝銅匠區飛奔而去,丟下一句話:“你們等會兒再搞,先攪拌,別讓膠漿凝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