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什么?”劉六兒翻身下馬,靴底剛沾地就急聲問道。
他方才離得遠,只聽得半截話頭。
李彪環(huán)視四周,見漕兵越聚越多,膽氣壯了幾分,卻仍不動聲色地退后半步,壓低嗓門道:“莫非……爾等膽敢冒充欽差?”
江昊聞言勃然變色。
一夜急行竟在此受阻,他“錚”地掣出腰間那把昔日斬羊的繡春刀,刀身在晨光中泛起森冷寒芒。
“可識得此刀鋒利否?”他厲聲喝道。
這一舉動如同炸了馬蜂窩,四周漕兵頓時刀劍出鞘,更有數(shù)人張弓搭箭,寒光閃閃的箭鏃直指商輅等人。
八名侍衛(wèi)迅速催馬上前,鐵桶般將朱齊在中央,形成一道森嚴人墻。
朱齊眼見狀況陡起,臉色變了變,突然側(cè)身對著董平低聲吩咐了幾句。
董平聞言,慢慢翻身下馬,一瘸一拐擠進人群中。
李彪見己方人多勢眾,膽氣愈壯,竟嗤笑一聲,伸手彈了彈江昊手中繡春刀的刀背,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
“這等尋常腰刀,城中鐵匠作坊哪個隨便不能打上三五把?”他瞇起眼睛,語帶譏誚,“再說……”
突然提高聲調(diào),“錦衣衛(wèi)出京拿人,按律需持駕貼,上面還得加蓋刑科給事中的朱紅大印!”
他故意拖長聲調(diào),斜睨著江昊,“這位錦衣衛(wèi)大人,該不會連這規(guī)矩都不懂吧?”
商輅也覺得頭疼,此番若按正常行程,備齊儀仗,沿途州縣早該凈街相迎。
誰料中途變故,偏在這運河碼頭被攔,偏又缺了欽差文書。
抬眼望去,只見運河上其他碼頭停泊的多是小舢板,載人尚且勉強,更別提運送馬匹。
唯有這漕運碼頭的大船,方能承載他們一行人馬。
李彪見對方語塞,更是得意,挺直腰板高聲道:“就算是欽差,征船也需憑蓋有陛下玉璽的堪合文書!區(qū)區(qū)銅印,在本官這里……”
他伸出食指搖了搖,“做不得數(shù)!”
又話鋒一轉(zhuǎn),故作大度道,“若諸位無事,不妨另尋他處。上游水勢湍急,漕運隨時可能中斷,本碼頭肩負運糧重任,恕不奉陪!”
話音未落,忽聞岸邊水聲嘩然。
原來是一艘漕船停靠岸邊,船上陸續(xù)走下數(shù)名錦衣華服的男子,身后跟著珠環(huán)翠繞的女眷,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還有蹦蹦跳跳的孩童。
幾名挑夫扛著箱子緊隨其后,箱籠上“福”“壽”等吉祥紋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走向碼頭外圍那幾輛裝飾考究的馬車。
看起來竟有點像逃難的富商。
“李把總!”江昊眼中怒火驟漲,轉(zhuǎn)身指向那行人,“這——這又當作何解釋呢?”
他嗓門陡然拔高,靴跟“咔”地碾碎地上一截枯枝,“爾等要征船,就得拿堪合文書來!少一片紙——”
他猛地拍向腰間刀鞘,“休想動老子的漕船!”
商輅欽差堪合文書昨日早已被衛(wèi)穎拿去調(diào)糧,此刻若明說,豈非暴露軍務機密,再說了空口無憑。
他正躊躇間,忽見董平貓腰鉆到李彪身側(cè),袖口一翻——
“唰”
一錠雪花官銀已滑入李彪掌心。
不知他從哪學來的,這活竟干得極為熟練。
只見他臉上帶著諂笑,一邊說道:“今日還勞煩李把總通融些許!”
那錠銀子在李彪指縫間一滾,他拇指下意識摩挲過銀底“永樂年制”的陰刻小字,眼皮倏地一跳。
再抬頭時,那張臉已經(jīng)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
“哎呀~”他突然一拍腦門,“卑職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轉(zhuǎn)身就沖著圍觀的漕兵們揮袖驅(qū)趕:“都散了!該干嘛干嘛去!”
周圍的人群慢慢開始散去,李彪突然飛起一腳踹在親兵屁股上,踹得那小卒一個趔趄:“沒眼力見的東西!還不快給大人備船!”
轉(zhuǎn)身時那身鎧甲嘩啦作響,一個滑跪就拜倒在商輅面前,額頭差點磕到地上:“恭送欽差大人!卑職這就給您開道!”
眾人沉默著策馬上船。
空蕩蕩的漕船艙內(nèi)回蕩著馬蹄的脆響,戰(zhàn)馬被拴在貨倉一角,仍顯得綽綽有余。
河風裹挾著水腥味撲面而來,吹得眾人衣袍獵獵作響。
朱齊頓住腳步,并沒有隨著眾人進入船艙休息,他雙手扶在船舷護欄上,面色微青,眼中似有雷霆醞釀。
“取我弓來!”這聲驟然而來的低喝驚得侍衛(wèi)劉六兒渾身一顫。
他手忙腳亂地從太子坐騎上取下那張描金鐵胎弓——此行出京時特地帶上的。
朱齊接過長弓,緩緩搖頭,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搭弦的瞬間,他對著停頓腳步的商輅輕聲道:“商先生還是太仁厚了……”
語氣平淡得就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卻讓商輅莫名感到一陣寒意。
他正欲開口,卻見太子突然瞇起眼睛,目光如刀鋒般銳利地鎖定岸上某處。
更讓商輅震驚的是,那張需要經(jīng)年練武之人才能拉開的鐵胎弓,此刻竟在太子手中被拉成了滿月!
弓弦發(fā)出細微的“吱嘎“聲,仿佛在抗議這離奇的力量。
朱齊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眼前的世界仿佛靜止了。
那個令他厭惡的身影在視線中不斷放大,最后只剩下咽喉處那一小塊跳動的肌膚。
這種感覺他再熟悉不過了——就像前日在靶場上那只啃食草葉的螞蚱。
“嗖——”
箭矢離弦的瞬間,破空之聲尖銳刺耳,白羽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身側(cè)的商輅恍惚間似乎看見太子眼中閃過一絲血色,那轉(zhuǎn)瞬即逝的鋒芒讓他不寒而栗。
岸上,李彪正湊近心腹耳邊,壓低聲音道:“快告訴舅父.……”
話音未落,一支白羽箭已如閃電般貫穿了他的咽喉。
李彪的表情凝固在驚愕的瞬間,雙手徒勞地抓向自己的脖子,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涌出。
在倒地前他瞬間反應過來,目光死死盯著那艘漸行漸遠的漕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來人啊!李老大被——”
那心腹的嘶吼戛然而止,第二支白羽箭“噔”地釘在他身側(cè)兩尺外的樹枝上,箭尾猶自震顫不休。
箭桿上赫然綁著一卷黃絹,歪歪扭扭的“錦衣衛(wèi)密旨辦案”七個大字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疼,上面還蓋著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