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外，兩盞燈籠在檐下堅強地放著光芒，但如墨的夜色像一只無形的手，將黑暗灑向無盡的虛空。

濕潤的夜風裹挾著仲春的寒意，在宮墻之間游走，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正從金水河畔悄然升起，如同鬼魅般蠶食著整座皇城。

紫禁城內，一隊身著輕甲的巡邏兵丁舉著松油火把從東華門方向緩緩而來。

十二支火把在濃霧中掙扎，卻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火光照耀下的紅磚宮墻泛著詭異的青光。

按照今夜輪值安排，羽林左衛與府軍左衛共同值守東宮外圍。

這本是陛下精心設計的制衡之策——羽林衛擅長近身擒拿，府軍左衛則擅長野戰，弓馬嫻熟，兩相配合，理應萬無一失。

隊伍末尾，四名弓弩手格外醒目。

他們背負的硬弓在火光下泛著烏黑油亮的光澤，箭袋中的白羽箭簇隨著步伐輕輕顫動。

紫禁城戍衛雖已編配火銃營，然火銃裝填需多道工序，遇敵瞬息難發，多為守門軍士使用。

而巡邏士兵多配硬弓勁弩，一矢既出，立可殺敵。

此時，走在最后的是弓弩手王密。

他的目光和其他人一樣，不斷掃視著右側宮墻上浮現的人影和左側金水河中泛起的漣漪，但他的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箭囊上。

沒有人發現，在他身后三步之遙，一個模糊的身影極其自然地跟隨著。

誰也沒有察覺到，這個隊伍竟然憑空多出了第五名弓弩手。

但是，這名弓弩手的箭袋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露出袋口的黑色麻布——那里藏著一支精心改造過的短式火繩槍。

當隊伍拐過文華殿外西北角的瞬間，一陣怪風突然卷起，火把劇烈搖晃。

就在這光影錯亂的剎那，那個黑影倏地脫離隊伍，隱入宮墻的陰影中。

王密似有所覺地回頭，卻只看到濃霧中搖曳的火光。

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繼續向前走去。

夜色漸深，東宮西北角的宮女居所內，銅漏的水滴聲清晰可聞。

東宮的盥洗制度森嚴如鐵律——宮女們按職司輕重分批入浴，亥時整，方輪到她們這些批灑掃清潔的宮女。

而今晚，這個看似簡單的安排，卻也是計劃中關鍵的一環。

太子方才的召見，差點讓她比預先計劃遲了一步回到居所。

若她未能準時經過那條蜿蜒小徑，宮墻外拋入的布袋極易被走在路上的這幾名同伴發現。

所幸她收拾衣物較為利索，這才與這幾名宮女在亥時準時跨入淋浴房。

只見梁月季將濕漉漉的青絲挽起，迅速系好素白中衣的衣帶，和幾名宮女低聲談笑跨出那霧氣彌漫的淋浴房，踏上那條蜿蜒小道。

主敬殿一處帷幔后面，王二姐像一尊石像般紋絲不動。

她黑色的夜行衣與陰影完美融合，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偶爾轉動。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再過兩刻鐘，值守的侍衛就會換崗，那是她唯一的機會。

輕輕摩挲著袖中的火石，不知為何，她感到這兩刻鐘過得比一年還要漫長。

殿外庭院中，兩塊形狀奇異的假山石側，同樣是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江昊呼吸輕得幾乎消失。

他身旁的曹虎正緩緩把玩著一桿和火槍形狀相似的木棍。

兩人像潛伏的獵豹般注視著宮墻下的某處，這里是太子殿下早先標記的地方。

雖然不明白為何要在此處守候，但身為東宮侍衛，他們早已將“不問緣由“四個字刻進了骨子里。

濃霧中，四塊“石頭“靜靜等待著獵物的出現。

忽然，一聲幾不可聞的“嗒“聲從墻外傳來。

江昊的瞳孔驟然收縮——一根浸過油的麻繩正悄無聲息地從墻頭垂下，繩端系著的黑色布袋在風中輕輕擺動，看起來竟像一只垂死的烏鴉。

還未等那只“烏鴉“完全落地，江昊已如鬼魅般閃出。

他一把抄過曹虎手中的木棍，身形在濃霧中劃出一道殘影，轉瞬間便掠至宮墻之下。

觸到布袋的剎那，他心頭猛地一顫——這分量，這形狀，分明是一柄貨真價實的便攜式火繩槍！

冰冷的金屬質感透過粗麻布傳來，隱約還能聞到火藥特有的刺鼻氣味。

江昊強壓住狂跳的心臟，以迅雷之勢完成調換，又悄無聲息地滑回原位，整個過程不過三次呼吸的時間。

就在他們重新蟄伏的片刻后，宮墻夾道處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幾名宮女捧著浣洗過的衣物款款而來，朦朧的霧氣中，她們素白的裙裾如幽靈般飄蕩。

梁月季走在隊伍左側，看似隨意地把玩著發梢，實則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得死緊。

當余光捕捉到那根垂在暗處的麻繩時，她險些咬破自己的舌尖——謝天謝地，它還在！

計劃仍然如此順利！

她借著整理鬢發的動作深吸一口氣，不著痕跡地側身讓過同伴，指甲卻在袖中掐出個月牙形的血痕。

這個細微的走位調整，恰好將同伴的視線與那處宮墻死角徹底隔開。

當然，趴在假山側的兩個“石頭”將這個動作看了個真切，曹虎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讀到了同樣的震撼——太子殿下竟連宮女行走的路線都能料得分毫不差！

此時，濃霧中又傳來一陣窸窣響動。

王二姐像條黑鱗毒蛇般從主敬殿方向游來，發麻的雙腳讓她總覺得今夜主敬殿侍衛換崗交接遲了半刻。

“不會出什么變故吧？”她心中暗自思忖。

當觸碰到那條油油的麻繩時，王二姐剛剛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以多年練就的夜行手法，她眨眼間便將布袋與繩索收入懷中，轉身沒入夜色中。

待一切重歸寂靜，假山側的兩人仍沉浸在震撼中。

江昊的掌心全是冷汗，他忽然想起先前太子對宮女動作還有黑衣人的描述，盡管十分輕描淡寫，卻比欽天監的預測還要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