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日上午 10:55

這天，還差一刻鐘十一點，我提著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準備離開。做足了心理準備之后，我穿過了客廳，正當我準備往大門走時，父親喊住了我：“你要去哪兒?”我感到全身一陣戰粟，后背發涼，奈何不得不轉過身微笑示意：“我去打工。”這不過兩三秒的四目相對，卻讓我看到父親那自卑又自負的一生。

父親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灌下一瓶酒，可以多，但絕不能少。之后便開始翻找打火機，低垂著眼眸看著握在兩指之間的香煙，仿佛在對它說：“我這是給你第二次生命，你又何必抗拒。”次日，天剛亮便早早起床，不論前夜多晚才入睡，他橫豎要親手為自己泡一壺熱茶，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和濃濃的茶香味。明明意識還未清醒，鼻腔和口腔卻已經煙霧繚繞，半睜半瞇著品嘗他口中那“上等的”好茶。待意識逐漸蘇醒后，他才起身前往衛生間洗漱，然后吃早餐或者回去睡個回籠覺，大部分時候是不吃早餐，回去睡覺。醒了之后再來一遍剛剛的一系列流程。

好巧不巧，我趕上了他的第二遍。其實昨晚我就想離開了，他一個人在院子里與月光對飲來著，我也不想打擾。

“我實在等不了了！”內心有一個聲音焦急地催促著。“走吧，他愛干嘛干嘛，不關我事。”

從小到大，父親都未曾參與我的生活，我已然習慣他的“不在場”。每年只在重大節日他才會回家一趟，譬如清明節、春節等。近幾年，或許是身體不如從前了，他回家的次數愈加頻繁，我卻不覺得開心，我已經忘記有父親是怎樣一種感覺，父愛對我來說是那么的奢侈。漸漸的，我不再渴求這種得不到的愛，也和父親產生了難以化解的隔閡。因此，我有什么事情很少跟他講，也不愿意跟他講。偶爾在他回家的時候喊一聲“爸”，不夾雜任何情感，像是對個陌生人喊一個字詞。

于是我動身，兩個行李箱互相碰撞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我踉踉蹌蹌地穿過客廳。卻看見他問候我時，眼神里蘊含的種種復雜思緒。那是我長這么大從未見過的——帶著四分譏笑、三分鄙夷、二分恐懼和一分無奈。近視兩百度的我，在那天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永遠也忘不掉那個眼神。

荒唐又可笑的是，我在他眼里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關心，雖令我感到失望，卻也在意料之中。

父親在家里排老三，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是家里唯一一個男孩。本該在四姐妹中成為頂梁柱的他，卻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涂。

小時候，他最愛打籃球，天天都去學校的水泥地玩，某天傍晚玩過頭了，祖父帶著用掃帚編制成的鞭子怒發沖冠地趕來“臭小子，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不等父親回答便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籃球，將其捏爆，那是他的第一顆籃球，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顆籃球。那年父親不過十來歲，但他的童年至此已不復存在。

馬上五十歲了，嘴里還總念叨著：“小心你那籃球被你爺爺捏爆。”不是在對弟弟妹妹們說，也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對那個童年時期心靈受到重創的自己說。

父親是工地里的小工，干了大半輩子了，沒存到什么錢，也經常為錢發愁。逢年過節，七大姑八大姨來家里做客，家長里短總要聊個遍的。父親卻總不耐煩，或許只有他一個人在意，自己沒掙到錢，但卻假意迎合，試圖欺騙自己也很有錢。一邊厭惡他們說這個兒子馬上要考公務員啦，那個女兒已經訂婚啦，等親戚朋友們都散了，又開始大喊大叫，企圖讓他的兒女們都像他們的兒女們一樣。任誰都不會覺得快活，作為兒女的也一樣，總是不希望自己被比來比去。

每每父親回來，家里總陰沉沉的，沒有生氣。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又做了什么惹他不高興。就在昨晚，因為買的一盒棉簽不知放哪里了便破口大罵，恍若一個因冰淇淋掉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孩，而他，就是一個思想未成熟的‘巨嬰’。“你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連一盒棉簽放哪里都不知道，要你們有何用?”他一邊翻箱倒柜，一邊自言自語著。大約找了十幾分鐘，又拿起粘毛器開始拖地，一刻不停歇，仿佛他一回來家里就一堆破事需要他來處理，離了他天都要塌了。

“我每天累死累活干一個小時掙十塊錢，是讓你們買這么些無用的東西的嗎？”短暫的安靜之后，“哼，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能有什么本事。”空氣里彌漫著強烈的諷刺意味，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父親，對他女兒說的話。

他回來這些天，我精神持續處于緊繃狀態，終于在這一刻，我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如泉涌般傾瀉，每一滴淚水都帶著父親的否定、懷疑、嘲諷。于是當晚，我做了一個決定——離開。不論去哪，是去打工，還是去租房，總之，離開這。

父親并不認為他的女兒能有多大成就，但也怕，怕我們都離開他，怕自己不再被需要，怕我邁出他曾想過無數次卻從不敢邁出去的那一步，那就是放下面子，學會謙卑，低頭做人。他像新世紀的孔乙己，在家人面前，對于不懂的學識反而更加高高在上，一副目中無人的姿態，并始終堅信他是對的；可走出社會又是另一副面孔，點頭哈腰，人家說什么、做什么，在他看來都是對的，即便他并不認可。

這種態度的巨大轉變在我看來儼然是一副窩里橫的模樣，我對他的童年遭遇深表同情，但并不意味著我要為他的痛苦犧牲自我。我允許父親短暫地消極避世，絕望痛苦，但絕不允許它波及我的人生。原本以為父親只是出門在外，掙錢養家壓力大，可我越來越發覺，這和壓力大不大沒有任何關系，而是他的人生觀、價值觀，行為準則等出現了嚴重偏差。

等我踏出大門，拖著兩個行李箱戰戰兢兢的跑著離開時，正在廚房炒菜的祖母也跟著出來，正當我準備上車時，她拉住我：“是不是要去打工？去哪里做？”我沒有說話，不知道該去往何處，也不知我的歸宿在哪。

晚上23:00

果不其然，父親今早只是隨口一問，或許當時他還在睡夢中也不一定。我身無分文，向身邊的朋友借了三四百塊，今晚找一個經濟旅館先住著。內心不斷感慨：“還是一個人好，自由。”但同時我也焦慮著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只不過想起父親我又感覺松了一口氣，至少不用天天吸收他的負能量了。